第十三 暴雨之下(1 / 2)

第十三 暴雨之下

實際,瑀是沒有睡熟,不過並不清醒。他一半被一種不可知的力所束縛,一半又用他過剩的想象在構成他的殘景;世界,似乎在他的認識而又不認識中。

於是就有一個人到他的前麵來了。這是一個姑娘,年輕而貌美的他的妻。但這時她的臉色非常憔悴,青白;頭發很長的披在肩膀上,似一位頹廢派的女詩人。她立在他的床前,一雙柔媚的眼,不住地注視他。以後就慢慢地微笑起來,但當這笑聲一高的時候,她隨即說一聲“哼!”十分輕視他的樣子轉過頭,沉著了臉孔。

一息,似又恍惚的變了模樣。她的全身穿著豔麗的時髦的衣服,臉上也非常嬌嫩,潤彩。一種驕傲的媚態,眼冷冷地斜視他。以後,竟輕步的走到他的床前,俯下頭似要吻他的唇邊,但當兩唇接觸的一忽,她又“唉!”的一聲,似駭極跑走了。

但一息,景象又換了。她似一個抱病的女子,臉色非常黃黑,眉宇間有一縷深深的愁痕。衣服也破碎,精神十分萎蘼,眼簾上掛著淚珠,倦倦地對他。以後,竟似痛苦逼她要向他擁抱。但當她兩手抱著他身的時候,又長歎了一聲,“嗬!”兩臂寬鬆了,人又不見。

瑀立刻睜開他的眼睛,向房內一看,可是房內又有什麼?一個人也沒有。竟連一個人的影子也沒有。

他遍身似受著一種刺芒的激刺,筋肉不時的麻木,痙攣,收縮。一息,似更有人向他的腦袋重重地一擊,他不覺大聲叫了一聲,

“唉!”

於是他的母親們又慌亂地跑來,擠著問,

“什麼?”

“兒呀,什麼?”

他的兩眼仍閉著似睡去。他們又慢慢的回到那邊去。他們互相說,

“可憐的,又不知他做著什麼夢!”

一邊,還沒有一刻鍾,他突然從床上坐起來,像有人在他耳邊很重的叫了他一聲。現在這人似向著窗外跑去,他眼不瞬地向著窗外望他。他望見這人跑過山,跑過水,跑過稻田的平野,跑到那天地相接的一線間,又向他回頭輕盈的笑,於是化作一朵灰色的雲,飄去,飄去,不見了。

他的兩眼還是不瞬地望著遼遠,一邊他念,聲音極輕,

哈,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叫我到那裏去呢?

在那遼遠遼遠的境邊,

天溫抱著地的中間,

究竟還是一種哭呢?

還是一種無聲的笑?

叫我怎樣會懂得?

又叫我怎樣去呢?

請誰來告訴我,

你這個不可知的人呀!

他又停止一息,又悲傷的念,

沒有人,究竟誰也沒有。

她豈不是已經去了?

飛一般輕快地去了?

眼前是什麼都沒有嗬,

隻留著灰色的空虛,

隻剩著淒涼的無力。

景色也沒有,

韻調也沒有,

我要離此去追蹤了。

這樣,他就很敏捷的穿好鞋,一邊又念,

什麼也沒有方法。

再也不能製止!

經典,——佛法,

科學,——真理,

無法拿來應用了!

我要單身獨自去看個明白,

問個究竟!

或者在那處可寄放我的生命,

作我永遠的存在!

接著,趁他們的眼光所不及,箭一般地將他自身射出去了。勇氣如鷹鷙的翼一般擁著他前去。

他隻一心想到天地銜接的那邊去,但他沒有辨別清楚目的地。他雖走的很快,但一時又很慢的走,五分鍾也還沒有走上三步,看去和站著一樣。而且他隨路轉彎,並沒有一定的方向。他口子呢喃私語,但說什麼呢?他自己也不知道確切。他仰頭看看雲,又低頭看看草,這樣又走了許多路。

天氣很蒸熱,黑雲是四麵密布攏來。雲好像海上的浪濤,有時帶來一二陣的冷風的卷閃。他覺著這風似能夠一直吹進到他的心坎,他心坎上的黃葉,似紛紛地飄落起來。這樣,他似更要狂舞。

他走上了寺北的山嶺,嶺邊有成行的老鬆,枝葉蒼老,受著風,呼呼的響。他一直向山巔望,似乎鬆一直長上天,和天相接,嶺是一條通到天的路似的。這時林中很陰森,空氣也緊張,潮濕。他不畏懼,大聲叫起來,

“我要踏上青天去!”

一邊,他想要在路邊樹下坐一息。接著,頭上就落下很大的雨點來。他不覺仰頭一看,粗暴的雨,已箭一般地射下。雖則這時已經來不及躲避,他也一點不著急,坦然,自得地。雨是倒珠一般地滾下來,他的兩手向空中亂舞,似歡迎這大雨的落到他的身上!他也高聲對這暴雨喊唱:

雨呀,你下的大罷!

你給我洗去了身上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