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
當天晚上,傅家橋似乎漸漸安靜了,雖然這裏那裏來去著許多人,但已沒有人大聲的叫喊,大家隻是憤怒地互相談著話。到得深夜,全村像睡熟了,隻有阿方的女人,在東北角上忽而高忽而低的號哭著。但在許多地方,卻埋伏著逡巡著一些握著“武器”的強壯的青年,輕聲地通著秘密的暗號。
小雪過後的夜,又寒冷又可怕,好不容易挨到天明。
早飯後,華生屋前的鑼聲宏亮而急促地突然響了:
嘡嘡嘡!……嘡嘡嘡!……
有人在一路叫著:
“開祠堂門!……開祠堂門!……”
嘡嘡嘡!……嘡嘡嘡!……
對河阿波哥那邊的鑼聲也響了:
嘡嘡嘡!……嘡嘡嘡!……
接著,四麵八方都響應起來。
傅家橋的房屋、街路、河道、田野和森林立刻震動得顫抖了。這裏那裏隻聽見叫喊聲,呼哨聲,怒罵聲。隻看見拿棍子的、背鋤頭的、拖釘耙的、肩扁擔的農民們,從各處湧了出來,奔向橋西的祠堂去。
“打死人要償命!打死人要償命!……”到處喧嚷著。
老人們,女人們,小孩們站在田裏和路邊觀望著,有的憤怒地蹬著腳叫著,有的發著抖哭了。
橋頭保衛隊緊緊關著門,成群的隊伍圍住了豐泰米店狂叫著:
“叫凶手出來!叫凶手出來!……我們要燒屋子了……”
另一個隊伍在敲橋東剛關上的各店鋪的門:
“請老板夥計到祠堂裏去!各人憑良心說話!……”
阿波哥帶著一個隊伍在路上揮著手:
“不要擋住路!趕快到祠堂裏去!……趕快到祠堂裏去!……”
華生帶二十幾個人圍住鄉公所,一齊叫著:
“要鄉長出來!要鄉長到祠堂裏去!……請鄉長公斷!……”
“鄉長問什麼事!”門裏有人大聲的問。
“什麼事!”有人憤怒地踢著門,叫著說。“青天白日打死了人,難道不曉得嗎?……”
“啊,我去回覆!”
過了一會兒,鄉公所的大門突然開了。一個男工站在門邊說:
“鄉長知道了,他正在起床,請大家廳裏坐!”
“什麼?”華生不覺驚疑起來,他望了望那個人的麵色,望了望裏麵的院子。“請他出來,我們在大門外等候!”
“在大門外嗎?……我去通知……”那人說著走了。
“大家留神!”有人喊著說。“那是個狐狸精!……我們後退三步!……兩邊分開!……把鋤頭握緊!……叫後麵的人上來!……”
但是裏麵沒有動靜。過了一會兒,那男工又來了。
“鄉長說,千萬對不住大家,他在洗臉了……”
“狗養的!”有人罵著說,“你去問他,洗了臉還有什麼嗎?我們這許多人等著他一個,告訴他,休擺臭架子吧!……”
“是……”
那男工才答應一聲,裏麵忽然腳步響了。
華生非常驚詫起來,他後麵那些人把武器放下了。
出來的正是鄉長傅青山,他前麵是黑麻子、孟生校長和阿如老板。阿如老板被反縛著,滿臉青筋創傷,兩個穿便衣的保衛隊丁牽著他。傅青山一路用手杖打著阿如老板的腿子,一麵罵著:
“你這畜生!你休想活了!我平日沒仔細,錯看了你!你居然打死了別人!……還不快走!……你害得我好苦呀!……”他看見華生,和氣地點點頭說,“真是對不起你們,勞你們久等了。我向來是起得遲的,今天給這畜生害死了,連勝也沒有洗幹淨,空肚子跑出門來……”
“到祠堂再吃東西吧!”華生譏刺地說。
“是呀,我知道,”傅青山苦笑著說。“我自己就該吃棍子的,因為我做鄉長,竟會鬧出這禍事來,咳咳,走吧,……這畜生,他昨天竟還敢跑到我這裏來求情,我當時就把他捆起來,要親手槍斃他的,但是仔細一想,打死了他倒反而沒有證據,變做我們也犯罪了,並且也便宜了他,所以隻把他打了幾頓……現在可以交給你們了,由你們大家打吧……但不要打得太狠了,暫時給他留一口氣……先開祠堂門公斷了再說……我們要先把罪案定下來,大家說槍斃就槍斃,剝皮就剝皮,開過祠堂門,我們就合法了。是的,開祠堂門是頂好的辦法!……今天決不放過他!把他千刀萬剮!……”
傅青山一路這樣的說著,時時提起棍子來趕打著阿如老板的腿子。大家最先本想扯住他的領子,先給他一頓打,但聽見傅青山的話,按捺住了。
“這狐狸精想的一點也不錯,”華生想,“我們且公斷了再打他。……但是他今天忽然變了,句句說的是公道話,難道改邪歸正了嗎?……我們明明是來逼他出去的,難道他怕了我們嗎?”
華生一路想著,一路對人群揮著手,叫大家趕快到祠堂裏去。
跟上來的人漸漸多了,他們聽見說捉到了凶手,都想搶近來仔細看一看。
“惡貫滿盈了!……”大家痛快地叫著說,“犯了罪,誰也不會饒恕他的!……傅家橋從此少了一個大禍根……”
“今天鄉長說的是公道話,……”有人喃喃地說,“別人捉不到凶手,給他捉到了,也虧得他嗬……”
大家擁擠著,過了橋,不久就到了傅家橋的祠堂。
祠堂裏外已經很擁擠,聽見說鄉長帶著凶手來了,終於勉強地讓出一條路來。
大門內是個極寬大的走廊,兩邊有門通到樓上的後台和院子中央的戲台。傅青山和黑麻子,孟生校長帶著阿如老板從左邊的小門上去到了戲台上。
擁擠在戲台周圍,兩邊走廊和正殿上的人群,立刻起了嘈雜的呐喊:
“殺人償命!殺人償命!……”
戲台上已經坐滿了人:是保長,甲長和一些老人,其中有阿浩叔,阿品哥,阿生哥……傅青山把阿如老板推倒在台上。阿如老板朝著大殿跪著,低著頭,動也不敢動。
“全在那裏了,”阿波哥把華生拉到一旁,極低聲的說。“不要大意,今天傅青山很可疑,留心他出花樣……我已經派了十幾個人埋伏在後台了……”
“你我站在台前,緊急時跳上去……”華生說著,和阿波哥擠到了戲台前兩個角落裏。
傅青山首先和台上的人打了招呼,然後站到戲台的前方,往四處望了一望,接著拍了三下掌。
人群漸漸靜默了,大家用腳尖站著,伸長著頭頸,一齊望著他。
“我把凶手提來了,”他仰著頭,大聲地說,“聽大家辦……”
“殺!殺!殺!……”人群呐喊起來。
傅青山重又拍著掌,待大家靜默後,他又說了下去:
“我們要他償命!……”
台下又起了一陣呐喊。
“國有國法,家有家法,天羅地網,插翅難飛!……”他擺動著頭。
台下又接著一陣呐喊。
“我們開祠堂公斷,要存心正直,不可偏袒一絲一毫,讓凶手死而無怨!所以……我們要照老規矩,先向祖宗發誓!……”
台上的人連連點著頭,台下又起了一陣呐喊。
“這話有理!……這是老規矩!……”
“台上的人跪下,”他說著首先遠遠對著大廳跪了下去。“台下的人低著頭……”
台上的人全跪下了,台下的人都低下了頭。可怕的靜默。過了一刻,傅青山捧著一張黃紙,大聲地念了起來:
“本祠子傅青山,率領族人長幼老弱,俯伏在地,謹告祖先,自遠祖創基以來,本族子孫,世代興旺,士農工商,安居樂業,男女老少,孝悌忠信,從無禍延子孫,罪當誅戮……今茲不幸,忽遭大禍,來此開議,驚擾祖先。尚祈在天之靈,明鑒此心,杜根絕禍,為子孫世世造福。青山等倘有心存不正,挾嫌懷私,判斷不公,即屬死有餘辜,”他忽然仰起頭來,緊蹙著眉頭舉起右手,提高了喉嚨:“斷子絕孫!”
“斷子絕孫!”群眾一齊舉起手來叫著。空氣給震動得呼嘯起來,接著半空中起了低聲的回音,仿佛有不可計數的鬼魂在和著。
“斷子絕孫!”
宣誓完結了。傅青山把那張黃紙焚燒在台上,然後顯得非常疲乏的樣子,頹唐地站了起來,坐倒在一把椅子上,喘著氣。隨後他從衣袋裏摸出一隻金表來,皺著眉頭,望了一望。
“九點鍾了,”他說。“我們先來問證人:阿方女人,阿元嫂,葛生夫妻,豐泰米店長工!”
“鄉長說,先問證人!”黑麻子大聲叫著:“阿方女人,阿元嫂,葛生夫妻,豐泰米店長工,都到台上來!”
台下起了喧嘩,有的在找人,有的在議論。
“這裏都是男人,哪來女人!”有人這樣叫著。
“到外麵去找來,到家裏去喊來!”有人回答著。
葛生哥首先踉蹌地走上了戲台,低著頭,勉強睜著模糊迷朦的眼睛,靠著角上的一個柱子站著。
接著豐泰米店的長工上來了。他麵如土色,戰栗著身子,對著台上的人行了一禮,便站在葛生哥的後麵。
台下立刻起來了一陣嘈雜聲。
“正是他!正是他!他和阿如老板一道去的!……”
“彌陀佛什麼事呀?……可憐他沒一點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