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在,她有點明白了。她記起了華生近幾個月來確實和以前不同的多。第一是他常常夜裏回來的遲,其次是打扮的幹淨,第三是錢花的多,最後是他懶得做事,心思不定,要沒有女人,她想,是不會變得這樣的。

但那女人是誰呢?是周家橋的還是趙隘的呢?這個,她現在無法知道。阿元嫂是個牙關最緊,最喜歡賣秘訣,越問她越不肯說的。這隻好慢慢的打聽了。

然而她心裏卻起了異樣的不安。葛生隻有這一個親兄弟,父母早已過世了,這段親事,照例是應該由兄嫂負責的,雖然度日困難到了絕點,仍不能不設法給他討個女人;現在華生自己進行起來,於兄嫂的麵子太難堪了。

“看哪,二十一歲了,阿哥還不給他討女人,所以阿弟自己軋姘頭了呀!”

她想,人家一定將這樣譏笑他們。剛才阿元嫂說,“你是親嫂子,應該問你呀!”這話就夠使她難受了。阿元嫂顯然是在譏笑他們。她們自己還像睡在鼓裏似的,什麼都不曉得,又哪裏知道現在外麵的人正在背後怎樣笑罵了呢?……

她想到這裏,兩頰發起燒來,心裏非常的煩躁。但過了一會,她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了,她在想那個未來的弟媳婦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

倘若是個奸刁的女人,她想,他們這一家將從此不能安寧了,他們兄嫂將時時刻刻受到她的譏笑、播弄、幹涉、辱罵。眼前的例子太多了,分了家的尚且時常爭吵,何況他們還沒有分家,葛生是個那麼老實無用的人,而華生卻是脾氣很壞的少年,一有了什麼糾葛,又是葛生吃虧是不用說的。為了葛生,她現在對什麼事情已經忍耐得夠了,難道還能天天受弟媳婦的委屈嗎?……

她想著,不覺非常氣憤起來,恨不得葛生就在麵前,對他大罵一頓,出一出胸中的積氣。但是她念頭一轉,忽然又憂鬱起來,呼吸也感到困難了。

她想到了華生結婚前後的事。要是華生真的已經有了女人,他們得立刻給他結婚,再也不能拖延的。而這一筆款子,一下子叫葛生怎樣張羅呢?聘金、家具、酒席,至少要在六百元以上,平日沒有一點積蓄,借債約會也湊不到這許多。湊齊了以後又誰去還呢?華生這樣懶得做事,不肯賺錢,拿什麼去還呢?即使能夠賺錢,結了婚就會生下孩子來,用費跟著大了,又哪裏能夠還得清!這個大擔子,又明明要落在葛生的肩上了。葛生又怎麼辦呢?掙斷了腳筋,也沒……

“喔,我道是誰!怎麼還不進去呀?”一種沙啞的聲音,忽然在葛生嫂的耳邊響了起來。

葛生嫂清醒了。站在麵前的是葛生哥。他什麼時候走過來的,她竟沒有注意到。

“什麼時候了,你也曉得嗎?”葛生嫂忿忿地說,“老是起早落夜,什麼要緊事呀!……漆黑的,也不拿一個燈籠,叫人家放心不下……”

“你看,月亮不是出來了,還說漆黑的。”葛生哥微笑地指著東邊。

葛生嫂轉過頭去,果然看見微缺的月亮已經升到了東山的上麵。近邊樹林間迷漫著一派濃厚的夜氣。她的四周,已經極其明亮。葛生哥露著一副蒼白的麵孔站著,顯得很憔悴。

“剛才可是漆黑的……”她喃喃地說,口氣轉軟了。

“進去吧,已經到了秋天,孩子們會著涼的。”葛生哥低聲地說。

葛生嫂給提醒了。她才看見自己手裏的孩子早已睡熟,兩邊站著的孩子也已坐在地上,一個靠著椅腳,一個伏在椅腳的橫檔上睡的很熟。周圍坐著的一些鄰居,不曉得是在什麼時候散去的,現在隻留著一片空地。時候的確很遲了。有一股寒氣從地麵透了上來。

“還不是因為等候你!”她又埋怨似的說,一麵扯著地上的一個孩子。“你看呀,一年到頭給人家差到這裏,差到那裏,自己有什麼好處呢!隻落得一個‘彌陀佛’的綽號!”

“人家沒有人好差……”

“太多了,這傅家橋!都比你能幹,比你走得快!”

“能有幾個靠得住的人?……”

“要靠得住,就自己去呀!一定要你去的嗎?”

“相信我,沒辦法……”

“你也可以推托的!一定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的嗎?”

“好了,好了,進去吧,我還沒吃飯呢……”葛生哥說著,抱起地上的兩個半醒的孩子往裏走了。

“又是沒吃飯!什麼時候了,老是叫我去弄飯給你吃!給人家做事,不會在人家家裏吃飯嗎?”葛生嫂咬著牙齒,忿恨地說,跟著走了進去。

“人家已經睡覺了……”葛生哥喃喃地說,聲音非常的低,幾乎聽不出來。

月光透過東邊的樹隙,在簷下的泥地上灑滿了交織的花紋,蓋平了凸凹不平的痕跡。一列染著黑色的水漬的泥牆,映出了青白的顏色。幾家人家的窗子全關了,非常沉寂。隻有葛生哥夫妻兩人的腳步聲窸窣地響著。

進了沒有門的衖堂門限,他們踏上了一堆瓦礫,從支撐著兩邊傾斜的牆壁的幾根柱子間,低著頭穿了過去。這是一所老屋,衖堂已經倒記了一部分,上麵還交叉地斜掛著幾根棟梁,隨時準備頹了下來的模樣;隨後經過一個堆滿農具的小天井和幾家門口,他們到了自己的家裏了。

這房子雖然和別的屋子連著,卻特別的低矮和破舊。葛生哥推開門,在黑暗中走到裏間,把孩子放在床上,擦著洋火,點起了一盞菜油燈。於是房子裏就有了暗淡的亮光,照見了零亂的雜物。

這是一間很小的臥室,放著一張很大的舊床,床前一口舊衣櫥,一張破爛的長方桌子,一條長板凳,這裏那裏放著穀籮,畚鬥和麻袋,很少轉身的空隙。後麵一門通廚房,左邊通華生的臥房,外麵這間更小的堆著穀子和農具,算是他們的棧房了。

“這時候還要我弄飯,幸虧曉得你脾氣,早給你留下一點飯菜了……”葛生嫂喃喃地埋怨著,把孩子放在床上,到廚房裏去端菜了。

“來四兩老酒吧,走得疲乏了呢……”

“什麼時候睡覺呀!又要四兩老酒……”葛生嫂拿著碗筷,走了出來。“老是兩個鍾頭也喝不完,慢慢的,慢慢的,喝起酒來,早夜也沒有了,什麼事情都忘記了……”

但是她雖然這樣說著,一麵回轉身,卻把酒杯帶了出來,又進去暖酒了。

葛生哥坐在桌邊,摩弄著空杯,高興起來,映著淡黃的燈光的臉上漸漸露出了一點微笑的折皺。

廚房裏起了劈拍的爆烈聲,柴草在燃燒了。接著一陣濃煙從門邊卷了進來,霧似的蒙住了臥床、衣櫥和桌子,最後連他的麵孔也給掩住了。

“唉,關上門吧……這樣煙……”葛生哥接連咳嗽了幾聲說。

“你叫我煙死嗎?關上門!”葛生嫂在廚房裏叫著說,“後門又不許人家開,煙從哪裏出去呀?”

但她雖然這樣埋怨著,卻把臥房的門關上了。

過了一會兒,臥房中的煙漸漸淡了下去,葛生嫂端著一壺酒和一碟菜走了出來。她罩著滿頭的柴灰,一對赤紅的眼睛流著眼淚,喃喃地說:

“真把我煙死了……”

她把酒菜放在葛生哥麵前,卷起衣襟,拭著眼,又繼續說:

“沒有什麼菜了,那兩個大的真淘氣,總是搶著好的東西吃……這一點豆腐幹和乳腐還是昨天藏起來的……”

“有酒吃就夠了。”葛生哥微笑著,拿起酒杯。“就把這兩樣菜留給他們明天吃吧。”

“唉,老是這麼說,酒哪裏會飽肚……”

“你不會吃酒,不會懂的。”他用筷子輕輕地撥動著菜,隻用一隻筷子挑了一點乳腐嚐著。“孩子們大了,是該多吃一點菜的……你也不要老是一碗鹹菜……這樣下去,身體隻有一天比一天壞——喂奶的人呀。”

“可不是!你拿什麼東西給我吃呀!……這個要吃,那個要穿,你老是這麼窮……明天……米又要吃完了……”葛生嫂憂鬱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