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媽 一
她在丁老薦頭行的門口,已經坐了十四天了。這十四天來,從早到晚,很少離開那裏。起先五六天,她還走開幾次,例如早上須到斜對麵的小菜場買菜,中午和晚間到灶披間去煮飯。但五六天以後,她不再自己煮飯吃了。她起了恐慌。她借來的錢已經不多了,而工作還沒有到手。她隻得每餐買幾個燒餅,就坐在那裏咬著。因為除了省錢以外,她還不願意離開那裏。她要在那裏等待她的工作。
丁老薦頭行開設在愛斯遠路的東段。這一帶除了幾家小小的煤炭店和老虎灶之外,幾乎全是姑蘇和淮揚的薦頭行。每一家的店堂裏和門口,都坐滿了等待工作的女人:姑娘,婦人,老太婆;高的矮的,瘦的肥的,大腳的小腳的,爛眼的和麻臉的……各色各樣的女人都有,等待著不識的客人的選擇。凡在這裏緩慢的走過,一麵左右觀望的行人,十之八九便是來選擇女工的。有些人要年輕的,有些人要中年的,也有些人要揀年老的。有的請去梳頭抱小囝,有的請去煮飯洗衣服,也有的請去專門喂奶或打雜。
她時時望著街上的行人,希望從他們的麵上找到工作的消息。但十四天過去了,沒有人請她去。薦頭行裏常常有人來請女工,客人沒有指她,丁老薦頭也沒有提到她;有時她站了起來,說:“我去吧!”但是客人搖一搖頭。每天上下午,她看見對麵幾家和自己鄰近幾家的女人在換班,舊的去了,新的又來了。就是自己的薦頭行裏的女人也進進出出了許多次。有些運氣好的,還沒有坐定,便被人家請去了。隻有她永久坐在那裏等著,沒有誰理她。
街上的汽車,腳踏車,人力車,不時在她的眼前軋軋的滾了過去,來往的人如穿梭似的忙碌。她的眼睛和心沒有一刻不跟著這些景物移動。坐得久了,她的腦子就昏暈起來,像輪子似的旋轉著旋轉著,把眼前的世界移開,顯出了故鄉的景色……
她看見了高大的山,山上滿是鬆柏和柴草,有很多男人女人在那裏砍樹割柴,發出了丁的斧聲,和他們的笑聲,歌聲,說話聲,叫喊聲打成了一片混雜的喧嘩。她的丈夫也在那裏,他已經砍好了一擔柴,挑著從斜坡上走了下來。他的左邊是一個可怕的深壑,她看見他的高大的擔子在左右晃搖,他的腳在戰栗著。
“啊呀!……”她恐怖的叫了起來。
她醒了。她原來坐在丁老薦頭行的門口。對麵的不是山,是高聳的紅色的三層樓洋房。忙碌的來去的全是她不相識的男女。晃搖著的不是她丈夫的柴擔,是一些人力車,腳踏車,她的丈夫並沒有在那裏。她永不會再看見他。他已經死了。
那已經是兩年以前的事情。正如她剛才所看見的景象一般,她的丈夫和許多鄉人在山上砍柴的時候,突然來了一些兵士。他們握著槍,槍上插著明晃晃的刺刀,把山上的樵夫們圍住了。男的跟我們去搬東西!女的給我們送飯來!”一個背斜皮帶的官長喊著說。大家都恐怖的跟著走了,沒有誰敢說一個“不”字。她隻走動一步,便被一個士兵用槍杆逼住胸膛,喊著說,“不許跑!跑的,要你狗命!你媽的!”她的丈夫和許多鄉人就在這時跟著那些兵走了。從此沒有消息。有些人逃回來了。有些人寫了信回來,當了兵。有些做苦工死了。也有些被槍炮打成了粉碎。但她的丈夫,沒有人知道。因為在本地一起出發的,一到軍隊裏便被四處分開。“不會活著了!”她時常哭號著。有些人勸慰著她,以為雖然沒有生的消息,可也沒有死的消息,希望還很大的。但正因為這樣,更使她悲痛。要是活著,他所受的苦恐怕更其說不出的悲慘的。
他並沒有什麼財產留給她。他們這一家和附近的人家一樣,都是世代砍柴種田。山是公的,田是人家的。每天勞碌著,都隻夠吃過用過。她丈夫留給她的財產,隻有兩間屋子和兩堆柴蓬。但屋子並不是瓦造的,用一半泥土,一半茅草蓋成,一年須得修理好幾回,所謂兩間,實際上也隻和人家的一間一樣大。兩堆柴蓬並不值多少錢,不到一年,已經吃完了。幸虧她自己還有一點力,平常跟著丈夫做慣了,每天也還能夠砍一點柴,幫人家做一點田工。然而她丈夫留給她的還有一個更大的債。那便是他們的九歲的兒子。他不像別的小孩似的,能夠幫助大人,到山上去拾柴火或到田裏去割草。他生得非常瘦小羸弱,一向咳嗆著,看上去隻有五歲模樣。
這已經夠苦了。但幾個月前卻又遭了更大的災禍。那便是颶風的來到,不,倘若單是颶風,倒還不至弄到後來那樣,那一次和颶風一起來的還有那可怕的大水。颶風從山頂上旋轉下來,她的屋子已經倒了一大半,不料半夜裏山上又出蛟了。山洪像傾山倒海似的滾下來,仿佛連她腳下的土地也被卷著走了。她把她的兒子係在幾根木頭上,自己攀著一根大樹,漂著走。幸虧是在山嶴裏,不久就被樹木和岩石擋住。但是他們所有衣服用具全給水氽走了,連一根草也不曾留下。她的鄰近的人家都和她差不多,沒有誰可以幫助他們母子。她沒有辦法,隻得帶著兒子,在別一個村莊上的姑母家裏住了幾個月。但是她的姑母也隻比她好一點,附近的地方也都受過兵災水災,沒有什麼工作可以輪到她,前思後想,隻得聽著人家的話,把兒子暫時寄養在姑母家裏,答應以後每個月寄三元錢給他,她自己跟著信客往上海來了。上海有一個遠親在做木匠,她找到了他,請他給她尋一個娘姨的東家。於是她的遠親費盡了心血,給她找到一家鋪保,才進了丁老薦頭行的門。
但是十四天過去了,丁老薦頭還沒有把她介紹出去。有些東家麵前,丁老薦頭不敢提起,有些東家看了她幾眼,便搖了搖頭。薦頭行裏的女人雖然各縣各省的都有,都很客氣的互相招呼著,談笑著,但對她卻顯得特別的冷淡,不大理睬她。有時來了什麼東家,一提到她,或者她自己站了起來說,“我去。”大家就嘻嘻笑了起來。這是一種多麼難以忍受的恥辱!她通紅著臉低下頭去,幾乎要哭了出來。就是丁老薦頭對她也沒有好麵色,常常一個人喃喃的說:“白坐在這裏!白坐在這裏!”
她的眼前沒有一條路。她立刻就要凍餓死了。冬天已將來到,西風颯颯的刮著,她還隻穿一件薄薄的單衣。她借來的兩元錢,現在隻剩了幾個銀角了。每天吃兩頓,一頓三個燒餅,一天也要十八個銅板,這幾個銀角能夠再維持幾天呢?她自己凍死餓死,倒還不要緊,活在這世上既沒有心靈上的安慰,也沒有生活的出路,做人沒有一點意味,倒不如早點死了。然而她的阿寶又怎麼辦呢?她的唯一的兒子,她的丈夫留下來的隻有這一根骨肉,她可不能使他絕了煙火。她現在雖然委托了姑母,她可必須按月寄錢去,姑母自己也有許多孩子,也一樣的過不得日子。她要是死了,姑母又怎能長久撫養下去?
現在,阿寶在姑母家裏已經穿了夾衣嗎?每餐吃的什麼呢,她不能夠知道。她隻相信他已經在那裏一樣的受著凍挨著餓了。她仿佛還聽見他的哭泣聲,他的喊“媽媽”聲,他的可怕的連續的咳嗆聲……
“我們笑的並不是你!你卻掉下眼淚來了!”坐在她左邊的朱大姐突然叫著說。
她醒了。她原來坐在丁老薦頭行的門口,眼淚流了一臉。
“我在想別的事情!”她說著,趕忙用手帕揩著麵孔和眼睛。
她的模糊的含淚的眼睛,這時看見一輛新式的發光的汽車在她腳邊馳了過去。那裏麵坐著一對闊綽的夫婦,正偏著頭微笑的向她這邊望著。他們的中間還坐著正和阿空那樣大小的孩子,穿著紅綠的絨衣,朝著她這邊伸著手指……
她覺得她腳下的地在動了,在旋轉了,將要翻過來了…… 二
“李媽!現在輪到你啦!”丁老薦頭從外麵走了回來,叫著說。
她突然從昏暈中驚醒過來,站起在丁老薦頭麵前。她看見他的後麵還立著一個男工。
“東家派人來,要一個剛從鄉裏來的娘姨,再合適沒有啦。你看,阿三哥,”他回頭對著那個站在背後的人說,“這個李媽剛從鄉下出來,再老實沒有啦!又能吃苦,挑得起百把斤的擔子哩!”
“好吧,”阿三哥打量了她一下,說,“就帶她去試試看。”
她的心突突跳了起來,臉全紅了。她是多麼喜歡,她現在得到了工作。她有了命了!連她的阿寶也有了命了!
“哈哈哈!‘老上海’不要,要鄉下人!上頭土腦的,請去做菩薩!”陳媽笑著說,故意做著醜臉。
大家都笑了。有幾個人還笑得直不起腰來。
她的頭上仿佛潑了一桶水似的,臉色變得鐵青,胸口像被石頭壓著似的,透不出氣。
“媽的!尖刻鬼!”丁老薦頭睜著眼睛,罵著說,“誰要你們這些‘老上海’,刁精古怪的!今天揩油,明天躲懶!還要搬嘴吵架!東家要不恨死你們這班‘老上海’!今天就不會要鄉下人啦!”
“一點不錯!丁老薦頭是個明白人!你快點陪她去吧!我到別處去啦!”阿三哥說著走了。
李媽心上的那塊石頭落下去了。她到底還有日子可以活下去。現在她的工作終於到手了。而且被別人嘲笑的氣也出了一大半了。
丁老薦頭親自陪了她去。他的臉色顯得很高興,對她客氣了許多,時時關照著她:
“靠邊一點,汽車來啦!但也不要慌!慌了反容易給它撞倒!……站著不要動!到了十字路口,先要看紅綠燈。紅燈亮啦,就不要跑過去。……走吧!綠燈亮啦!不要慌!汽車都停啦!……靠這邊走,靠這邊走!在那裏好好試做三天再說,後天我會來看你,把事情弄好的。……這裏是啦,一點點路。吉祥裏。”
“吉祥裏!”李媽低低的學著說。她覺得這預兆很好。她正在想,好好的給這個東家做下去,薪工慢慢加起來,把兒子好好的養大。十年之後,他便是一個大人,可以給她翻身了。
“弄內八號,跟我來。”
李媽的心又突突的跳了。再過幾分鍾,她將走進一座莊嚴輝煌的人家,她將在那裏住下,一天一天做著工。她將卑下的尊稱一些不相識的人做“老爺”,“太太”,“小姐”,“大少爺”,她將一切聽他們的命令和指揮,她從今將為人家辛苦著,不能再像從前似的要怎樣就怎樣,現在她自己的手腳和氣力不再受她自己的支配了……
丁老薦頭已經敲著八號的後門,已經走進去了。
她懼怯的站住在門外,紅了臉。這是東家的門了,沒有命令,她不敢貿然走進去。
“太太!娘姨來啦!一個真正的鄉下人,剛從鄉裏來的,”丁老薦頭在裏麵說著。
“來了嗎?在哪裏?”年輕太太的聲音。
“在門外等著呢—李—媽!進來!”
她吃驚的提起腳來。她現在踏著東家的地了。這是多麼可怕的一個地方,它是她的東家所有的。她小心的輕輕的走了進去,像怕踏碎腳下的地一樣。
“就是她嗎?”
“是的,太太!”丁老薦頭回答著。
她看見太太的眼光對她射了過來,立刻恐懼的低下了頭。她覺得自己的頭頸也紅了。
什麼樣的太太,她沒有看清楚。她隻在門邊瞥見她穿著一身發光的衣服,連麵上也閃爍的射出光來。她恐懼得兩腿顫抖著。
“什麼地方人?”
“蘇州那邊!”丁老薦頭給她回答著。
“是在朱東橋,太太,”李媽糾正丁老薦頭的話。
“幾時到的上海?”
“二十幾天啦,”她回答說。
“給人家做過嗎?”
“還沒有。”
“這個人非常老實,太太!”丁老薦頭插入說,“老‘上海’都習不過。太太用慣了娘姨的,自然曉得。”
“家裏有什麼人?”
“隻有一個九歲的兒子,沒有別的人……他……”
“帶來了嗎?”太太愕然的問。
“沒有,太太,寄養在姑母家裏。”
“那還好!否則常常來來去去,會麻煩死啦!……好,就試做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