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阿嫂,”阿英哥感激的說,“那末,我過一兩天再來聽回音……總望阿嫂幫我的忙……”他說著高興的走了出去。

“那自然,叔叔的事情,好幫總要幫的!”

美生嫂說著,對著他的背影露出苦笑來,隨後她暗暗的歎息著說:

“唉!一個男子漢這樣的沒用!”她搖著頭。“田賣完了,還要賣屋!從前家產也不少,竟會窮到沒飯吃!……做人真難,說窮了,被人欺,說有錢,大家就打主意這個來借,那個來捐……剛才說不願意買,他就說押也好,倘若說連押也不要,那他一定要說借了,倒不如答應他買的好……但是,買不買呢?嘻!真是各人苦處自己曉得!

美生嫂想到這裏,不覺皺上了眉頭。

她的苦處,真是隻有她自己曉得。現在人家都說她發了財回來了,卻不曉得她還有多少錢。

三四年前,她手邊積下了一點錢,那是真的。但以後南洋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她的錢也漸漸流出去了。一年前,美生哥生了三個月的病,不能做生意,還須吃藥打針,死後幾乎連棺材也買不起,她現在總算帶著兩個孩子把美生哥的棺材運回來了。這是一件太困難的事!幸而她會設法,這裏募捐,那裏借債,哭哭啼啼的弄到了三千元路費。回到家鄉,念佛出喪,開山做墳,家鄉自有家鄉的老辦法,一點也不能省儉。

“南洋回來的!”大家都這麼說,伸著舌頭。下麵的意思不說也就明白了:南洋是頂頂有錢的地方,從那邊回來的沒有一個不發財。無論怎樣辦,說是在那邊做生意虧了本,沒有一個人不搖頭,說這是假話。在南洋,大家相信,即使做一個茶房,也能發財。十年前就有過這樣的例子。

“那是出金子出珠子的地方,到處都是,土人把它當沙子一樣看待的!”從前那個做茶房的發了財回來告訴大家說。大家聽了,都想去,隻是沒有這許多路費。現在美生嫂居然在那邊住了許多年,還扛著一口棺材回來,誰能不相信她發了財呢?許多人甚至不相信美生哥真的死了,他們還懷疑著那口棺材裏麵是藏著金子的。

美生嫂知道窮人不容易過日子,到處會給人家奚落,譏笑,欺侮,平日就假裝有錢的樣子,現在回到家鄉,也就愈加不得不把自己當做有錢的人了。因為雖說她是這鄉間生長的女人,離開久了,人地生疏了許多,娘家夫家的親人又沒有一個,孤零零的最不容易立足。所以當人家羨慕稱讚她發了財回來的時候,她便故意裝出謙虛的樣子,似承認而不承認的說:

“哪裏的話,在南洋也不過混日子,那裏說得上發財!有幾百萬幾千萬家當,才配得上說發財呢!”

她這麼說,聽的人就很清楚了。倘若她沒有百萬家當,幾十萬是該有的,沒有幾十萬,幾萬也總是有的。於是她終是一個發了財的人了。

發了財回來,做些什麼事呢?大家都關心著這事。有些人相信她將買田造屋,因為她的老屋已經沒有了。有些人相信她將做好事,修橋鋪路,辦醫院,因為她前生有點欠缺,所以今生早年守寡,現在得來修點功德。有些人相信她將開點鋪做生意,因為她有兩個兒子,丈夫死了,不能坐吃山空。大家這樣猜想,那樣猜想,一傳十,十傳百,不曉得怎的這些意思就全變成了美生嫂自定的計劃,說她決定買田造屋了,決定修橋鋪路了,決定……於是今天這個來,明天那個來,有賣田的,賣屋的,有木匠,有石匠,有泥水匠,有中人,有介紹人……

“沒有的事!”美生嫂回答說。“我沒有錢!”

但是沒有一個人相信,隻是紛紛的來說情。她沒辦法了,隻得回答說:

“緩一些時候吧,我現在還沒決定先做哪一樣呢。決定了,再請幫忙呀。”

大家這才安心的回去了。而她要做許多大事業也就更加使人確信起來。

“但是,天嗬!”美生嫂皺著眉頭,暗暗叫苦說。“日子正長著,隻有五百元錢,叫我怎樣養大這兩個孩子呀!……”

她想到這裏,心中像火燒著的一樣,汗珠一顆一顆的從額上湧了出來。

她在南洋起身時候,對於未來的計劃原是盤算得很好的:她想這三千元錢除了路費和美生哥的葬費以外,應該還有一千元剩餘,家裏有八畝三分田,每年收得四千斤租穀,一家三口還吃不了,至於菜蔬零用,鄉裏是很省的,每月頂多十元,而那一千元借給人家,倘若有四分利息,每年就有四百元,養大孩子是一點也不用愁的了。那曉得到得家鄉,路費已經多用了,葬費又給大家扯開了袋口,到現在隻剩下了五百元。租穀呢,近幾年來早已打了個大折頭,雖然勉強夠吃了,錢糧大捐稅多,卻和拿錢去買差不了好多。鄉裏的生活程度也早已比前幾年高了好幾倍,每月二十元還愁敷衍不下了。至於放債,都是生疏的窮人,本來相信不了,放心不下。而現在卻也並不能維持她這一生的生活了。

將來怎麼辦呢?橫在她眼前的辦法是很顯明的:不久以後,她必須把那八畝三分的田賣出去了。發了財的人也賣田嗎?那她倒有辦法。她可以說,因為自己是個女人,兒子們太小,一年兩季秤租不方便,或者說那幾畝田不好,她要換好的,或者說……然而,到處都是窮人,大家的田都沒有人要,她又賣給誰呢?

“現在,阿英叔卻來要我買他的屋子了!咳,咳!”她想到這裏,心中說不出的痛苦,簡直笑不得,哭不得,連鼻梁也皺了起來。

“嗬嗬,天氣真熱,天氣真熱!”忽然門口有人這樣說著走了進來。“美生嫂在家嗎?”

美生嫂立刻辨別出來這是貴生鄉長的聲音,趕忙迎了出去。

“剛才喜鵲叫了又叫,我道是誰來,原來是叔叔!”她微笑著說,轉過身,跟在貴生鄉長後麵走了進來。

“請坐,請坐,叔叔,”她說著,一麵從南洋帶來的金色熱水瓶裏倒了一杯茶水,一麵又端出瓜子和香煙來。

貴生鄉長的肥胖的身子緩慢的坐下椅子,又緩緩的轉動著臃腫的頭頸,微仰的射出尖銳的眼光望了一望四周的家具,打量一下美生嫂的瘦削的身材,沉默的點了幾下頭,仿佛有了什麼判斷似的。

“天氣真熱,端陽還沒到。哈哈!”貴生鄉長習慣的假笑著說。

“真是!這樣熱的天氣要叔叔走過來,真是過意不去。我坐在房子裏都覺得熱哩。”美生嫂說著,用手帕揩著自己的額角,生怕剛才的汗珠給貴生鄉長看了出來。

“那到沒有什麼要緊。我原來是趁便來轉一轉的。剛才看見阿英從這裏走了出去,喜氣洋洋的,想必你……”貴生鄉長說到這裏,忽然停住了,等待著美生嫂接下去。

“還不是和別人一樣,叔叔……我實在麻煩不下去了,這個要我買田,那個要我買屋……你說,我有什麼辦法?”

“想是阿英要把他的三間樓房賣給阿嫂了。”

“就是這樣……”

“哦,答應他了嗎?”貴生鄉長故意做出驚異的神情問。

“怎麼樣?叔叔,你說?”美生嫂詫異的問。

“怪不得他得意洋洋的……咳,現在做人真難……不留神便會吃虧……”

“叔叔的話裏有因,請問這事情到底怎麼樣呢?”

“我說,阿嫂,”貴生鄉長像極誠懇似的說,“做人是不容易的,……請勿怪我直說,你到底是個女人家,幾年出門才回來,這裏情形早已大變了,你不會明白的……現在的人多麼猾頭!往往一間屋子這裏押了又在那裏抵,又在別處賣的!”

“幸虧我還沒有答應他!”美生嫂假裝著歡喜的說,“叔叔不提醒我,我幾乎上當了!”

“你要買產業,中人最要緊。現在可靠的中人真不容易找。有些人貪好處,往往假裝不知道,弄得一業二主。老實對阿嫂說,我是這裏的鄉長,情形最熟悉,也不怕人家刁皮的……”

“我早已想到了,來問叔叔的,所以答應他給我盤算一兩天哩。”美生嫂假裝著誠懇的說,“給叔叔這麼一說,我決計不要那屋子了。”

“喔,那到不必,”貴生鄉長微笑著說。“但問阿嫂,那屋子合宜不合宜呢?”

“那倒是再合宜沒有了,離街離河都近,又有大牆,又有祖堂。”

“他要多少錢呢?”

“他沒說,隻說任憑我。說是新造總要三千元。推想起來,叔叔,你說該值多少呢?”

“這也很難說。阿嫂一定要買,我給你去講價,總之,這是越少越好的。我不會叫阿嫂吃虧。”貴生鄉長說著,用手摸著自己的麵頰,極有把握的樣子。

“房子雖然合宜,不過我不想買。聽了叔叔的一番話,我寧願自己造呢。”

“那自然是自己造的好,”貴生鄉長說著,微笑的膜了她一眼,“不過這事情更麻煩,你一個女人家須得慢慢的來,照我的意思,這裏弊端更多著呢:木匠,泥水匠,木行,磚瓦店……況且也不是很快就可以造成的……我看暫時把它拿下,倒也是個好辦法,反正花的錢並不多。況且新的造起了,舊的也有用處的:租給人家也好,自己做棧房也好。不瞞阿嫂說,”貴生鄉長做出非常好意的神情說,“我倒非常希望便搬到陳家村去:一則我們陳家村人大家有麵子,二則阿嫂有什麼事情,我也好照顧。現在地方上常常不太平,那一村的人是隻顧那一村的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