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心

賴友人的幫助,我有了一間比較舒適而清潔的住室。淡薄的夕陽的光在屋頂上徘徊的時候,我和一個挑著沉重的行李的挑夫穿過了幾條熱鬧的街道,到了一個清靜的小巷。我數了幾家門牌,不久便聽見我的朋友的叫聲。

“在這裏!”他說,一手指著白色圍牆中間的大門。

呈現在我的眼前的是一座半舊的三層洋樓:映在夕陽中的枯黃的屋頂露著衰疲的神情;白的牆壁現在已經變成了灰色,頗帶幾分憂鬱;第三層的樓窗全關著,好幾個百葉窗的格子斜支著;二層樓的走廊上,晾曬著幾件白色的衣服。

我帶著幾分莫名的悵惘,跟著我的朋友走進了大門。這裏有很清鮮的空氣,小小的院子中栽著幾株花木。樓下的房子比較新了一點,似乎曾經加過粉飾的工夫。廳堂中滿掛著字畫,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子在那裏和我的朋友招呼。經過他的身邊,我們走上了一條樓梯。樓上有幾個婦人和孩子在樓梯口觀望著我們。樓上的廳堂中供著神主的牌位,正中的牆壁上掛著一副麵貌和善的老人的坐像,從香爐中盤繞出幾縷殘煙,帶著沉幽的氣息。供桌外麵擺著兩張方桌,最外麵的一張桌上放著幾雙碗筷,預備晚餐了。我的新的住室就在廳堂東邊第一間,兩個門:一個通廳堂,一個朝南通走廊的兩扇玻璃門。從朝東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見鄰家園子裏的極大的榕樹。床鋪和桌椅已由我的朋友代我布置好,我打發挑夫走了,便開始整理我的行李。

婦人和孩子們走到我的房裏來了,眼中露著好奇的光。

“請坐,請坐。”我招待她們說。

她們嘻嘻笑著,點了點頭,似乎會了意。

“這是二房東孫先生的夫人。”我的朋友指著一位麵色黝黑的三十餘歲的婦人,對我介紹說。

“這位老太太是住在廳堂那邊,李先生的母親。”他又指著一個和善的白頭發的老婦人,說。

“這兩位女人是他們的親戚……”

“啊!啊,請她們坐罷。”我說。

她們仍嘻嘻的笑著,好奇的眼光不息的在我的身上和我的行李上流動。

最後我的朋友操著流利的本地話和她們說了。他是在介紹我,說我姓王,在某一個學校當教員,現在放了假,到某一家報館來做編輯了。

“上海郎?”那位老太太這樣的問。

“上海郎。”我的朋友回答說。

我不覺笑了。這樣的話我已經聽見不少的次數,隻要是說普通話,或者是說類似普通話的人,在這裏是常被本地人看做上海人的。“上海”,這兩個字在許多本地人的腦中好像是福建以外的一個版圖很大的國名,它包含著:遼寧,吉林,黑龍江,河北,河南,山東,江蘇,浙江,山西,陝西,甘肅,四川,湖北,湖南,江西,……一句話,這就等於中國的別名了。我的朋友並非不知道我不是上海人,隻因這地方的習慣,他就順口的承認了。

“上海郎!紅阿!”忽然一個孩子在我的身邊低聲的試叫起來。

黃昏已在房內撒下了朦朧的網,我不十分能夠辨別出這孩子的相貌。他約莫有四五歲年紀,很覺瘦小,一身肮髒的灰色衣服,左眼角下有一個很長的深的疤痕,好像被誰挖了一條溝。

“頑皮的孩子!”我想,心裏頗有幾分不高興。雖然是孩子,我覺得他第一次這樣叫我是有點輕視的意味的。

“阿品!”果然那老太太有點生氣了,她很嚴厲的對這孩子說了一些本地話,“——紅先生!”

“紅先生……”孩子很小心的學著叫了一句,聲音比前更低了。

“紅先生!”另外在那裏呆望著的三個小孩也跟著叫了起來。

我立刻走過去,牽住了他的小手,蹲在他的麵前。我看見他的眼睛有點潤濕了。我撫摩著他的臉,轉過頭來向著老太太說:“好孩子哪!”

“好孩寄?—P—eh!”她笑著說。

“裏姓西米?”我操著不純粹的本地話問這孩子說。

“姓……譚!”他沉著眼睛,好像想了一想,說。

“他姓陳,”我的朋友立刻插入說,“在這裏,陳字是念做譚字的。”

我點了一點頭。

“他是這位老太太的外孫——喔,時候不早了,我們出去吃飯吧!”我的朋友對我說。

我站起來,又望了望孩子,跟著我的朋友走了。

阿品,這瘦小的孩子,他有一對使人感動的眼睛。他的微黃的眼珠,好像蒙著一層薄的霧,透過這薄霧,閃閃的發著光。兩個圓的孔仿佛生得太大了,顯得眼皮不易合攏的模樣,不常看見它的眨動,它好像永久是睜開著的。眼珠往上泛著,下麵露出了一大塊鮮潔的眼白,像在沉思什麼,像被什麼所感動。在他的眼睛裏,我看見了憂鬱,悲哀。

“住在外婆家裏,應該是極得老人家的撫愛的——他的父母可在這裏?”在路上,我這樣的問我的朋友。

“沒有,他的父親是工程師,全家住在泉州。”

“那麼,為什麼願意孩子離開他們呢?”我好像一個偵探似的,極想知道他的一切。“大概是因為外婆太寂寞了吧?”

“不,外婆這裏有三個孫子,不會寂寞的。聽說是因為那邊孩子太多了,才把他送到這裏來的哩!”

“喔—”—

我沉默了,孩子的兩個憂鬱的眼睛立刻又顯露在我的眼前,像在沉思,像在凝視著我。在他的眼光裏,我聽見了微弱的憂鬱的失了母愛的訴苦;看見了一顆小小的悲哀的心……

第二天早晨,阿品獨自到了我的房裏。“紅先生!”他顯出高興的樣子叫著,同時睜著他的沉思的眼睛凝望著我。我叫著他的名字,走過去牽住了他的小手。這房子,在他好像是一個神異的所在,他凝視著桌子,床鋪,又抬起頭凝望著壁上的畫片。他的眼光的流動是這樣的遲緩,每見著一樣東西,就好像觸動了他的幻想,呆住了許久。

“紅先生!”他忽然指著壁上的一張相片,笑著叫了起來。

我也笑了,他並不是叫那站在他的身邊的王先生,他是在和那站在亭子邊,挾著一包東西的王先生招呼,我把這相片取下來,放在椅子上。他凝視了許久,隨後伸出一隻小指頭,指著那一包東西說了起來。我不懂得他說些什麼,隻猜想他是在問我,拿著什麼東西。“幾本書,”我說。他抬起頭來望著我,口裏咕嚕著。“書!”我更簡單的說,希望他能夠聽出來。但他依然凝視著我,顯然他不懂得。我便從桌上拿起一本書,指著說,“這個,這個,”他明白了,指著那包東西,叫著“茲!茲!”“讀茲?”我問他說。“讀茲,裏讀茲!”他笑著回答。“這個叫西米?”我指著茶壺。“隊閣。”“這叫西米?”我指著茶杯。“隊杯,”“隊閣,隊杯!隊閣,隊杯!”我重覆的念著。想立刻記住了本地音。“隊閣,隊杯!隊閣,隊杯!”他笑著,緩慢的張著小嘴,泛著沉思的眼睛,故意反學我了。薄的紅嫩的兩唇,配著黃黑殘缺的牙齒,張開來時很像一個破爛了的小石榴。

從這一天起,我有了一個很好的教師了,他不懂得我的話,我也不懂得他的話,但大家嘰哩咕嚕的說著,經過了一番推測,做姿勢以後,我們都能夠了解幾分。就在這種情形中,我從他那裏學會了幾句本地話。清晨,我還沒有起床的時候,他已經輕輕的敲我的門。得到了我的允許,他進來了。爬上凳子,他常常抽開屜子找東西玩耍。一張紙,一枝鉛筆,在他都是好玩的東西。他亂塗了一番,把紙搓成團,隨後又展開來,又搓成了團。我曾經買了一些玩具給他,但他所最愛的卻是晚上的蠟燭。一到我房裏點起蠟燭,他就跑進來凝視著蠟燭的溶化,隨後挖著凝結在燭旁的餘滴,用一隻洋鐵盒子裝了起來。我把它在火上燒溶了,等到將要凝結時,取出來撚成了魚或鴨。他喜歡這蠟做的東西,但過了幾分鍾,他便故意把它們打碎,要我重做。於是我把蠟燭撚成了麻雀,猴子,隨後又把破爛的麻雀撚成了碗,把猴子撚成了筷子和湯匙,最後這些東西又變成了人,兔子,牛,羊……他笑著叫著,外婆家裏一個十二三歲的丫頭幾次叫他去吃晚飯,隻是不理她。“吃了飯再來玩吧,”我推著他去,也不肯走。最後外婆親自來了,她嚴厲的說了幾句,好像在說:如果不回去,今晚就關上門,不準他回去睡覺,他才走了,走時還把蠟燭帶了去。吃完飯,他又來繼續玩耍,有幾次疲倦了就躺在我身上,問他睡在這裏吧,他並不固執的要回去,但隨後外婆來時,也便去了。

阿品有一種很好的習慣,就是拿動了什麼東西必定把它歸還原處。有一天,他在我抽屜裏發現了一隻空的美麗的信封盒子。他顯然很喜歡這東西,從家裏搬來了一些舊的玩具,裝進在盒子裏。搖著,反覆著,來回走了幾次,到晚上又把玩具取出來搬回了家,把空的盒子放在我的抽屜裏。盒子上麵本來堆集著幾本書,他照樣的放好了。日子久了,我們愈加要好起來,像一家人一樣,但他拿動了我的房子裏的東西,還是要把它放在原處。此外,他要進來時,必定先在門外敲門或喊我,進了門或出了門就豎著腳尖,握著門鍵的把手,把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