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1 / 3)

第一百二十回 話說寶釵聽秋紋說襲人不好,連忙進去瞧看,巧姐兒同平兒也隨著走到襲人炕前。隻見襲人心痛難禁,一時氣厥,寶釵等用開水灌了過來,仍舊扶他睡下,一麵傳請大夫。巧姐兒問寶釵道:“襲人姐姐怎麼病到這個樣?”寶釵道:“大前兒晚上哭傷了心了,一時發暈栽倒了,太太叫人扶他回來他就睡倒了。因外頭有事,沒有請大夫瞧他,所以致此。”說著,大夫來了,寶釵等略避。大夫看了脈,說是急怒所致,開了方子去了。原來襲人模糊聽見說寶玉若不回來,便要打發屋裏的人都出去,一急越發不好了。到大夫瞧後,秋紋給他煎藥。他各自一人躺著,神魂未定,好像寶玉在他麵前,恍惚又像是見個和尚,手裏拿著一本冊子揭著看,還說道:“你別錯了主意,我是不認得你們的了。”襲人似要和他說話,秋紋走來說:“藥好了,姐姐吃罷。”襲人睜眼一瞧,知是個夢,也不告訴人。吃了藥便自己細細的想:“寶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脫身的樣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像往常,把我混推混搡的,一點情意都沒有;後來待二奶奶更生厭煩;在別的姊妹跟前也是沒有一點情意。這就是悟道的樣子。但是你悟了道拋了二奶奶怎麼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雖是月錢照著那樣的分例,其實我究竟沒有在老爺、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裏人。若是老爺、太太打發我出去,我若死守著,又叫人笑話;若是我出去,心想寶玉待我的情分,實在不忍!”左思右想,實在難處。想到剛才的夢,好像和我無緣的話,倒不如死了幹淨。豈知吃藥以後心痛減了好些,也難躺著,隻好勉強支持。過了幾日,起來服侍寶釵。寶釵想念寶玉,暗中垂淚,自歎命苦。又知他母親打算給哥哥贖罪,很費張羅,不能不幫著打算。暫且不表。

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賈蓉自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賈政料理墳墓的事。一日接到家書,一行一行的看到寶玉、賈蘭得中,心裏自是喜歡;後來看到寶玉走失,複又煩惱。隻得趕忙回來。在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書果然赦罪複職,更是喜歡,便日夜趲行。一日,行到毗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淨去處。賈政打發眾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中隻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早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裏麵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麵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隻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裏?”寶玉未及回言,隻見船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即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那裏趕得上。隻聽得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濛太空。誰與我遊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賈政一麵聽著一麵趕去,轉過一小坡倏然不見。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小廝也是隨後趕來。賈政問道:“你看見方才那三個人麼?”小廝道:“看見的。奴才為老爺追趕,故也趕來。後來隻見老爺,不見那三個人了。”賈政還欲前走,隻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賈政知是古怪,隻得回來。眾家人回船,見賈政不在艙中,問了船夫,說是老爺上岸追趕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去了。眾人也從雪地裏尋蹤迎去,遠遠見賈政來了,迎上去接著,一同回船。賈政坐下,喘息方定,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眾人回稟,便要在這地方尋覓。賈政歎道:“你們不知道,這是我親眼見的,並非鬼怪。況聽得歌聲,大有玄妙。那寶玉生下時銜了玉來便也古怪,我早知不祥之兆,為的是老太太疼愛,所以養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見了三次: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便是寶玉病重,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來,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心裏便有些詫異,隻道寶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來護佑他的。豈知寶玉是下凡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說到那裏,掉下淚來。眾人道:“寶二爺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該中舉人了。怎麼中了才去!”賈政道:“你們那裏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裏的精靈,他自具一種性情。你看寶玉何嚐肯念書,他若略一經心,無有不能的。他那一種脾氣也是各別另樣。”說著,又歎了幾聲。眾人便拿蘭哥得中,家道複興的話解了一番。賈政仍舊寫家書,便把這事寫上,勸諭合家不必想念了。寫完封好,即著家人回去。賈政隨後趕回。暫且不提。

且說薛姨媽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去各處借貸,並自己湊齊了贖罪銀兩。刑部準了,收兌了銀子,一角文書,將薛蟠放出。他們母子姊妹弟兄見麵,不必細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薛蟠自己立誓說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殺犯剮。”薛姨媽見他這樣,便要握他嘴,說:“隻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還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這樣惡誓麼!隻香菱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處,你媳婦已經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雖說窮了,這碗飯還有得吃,據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婦了。你心裏怎麼樣?”薛蟠點頭願意。寶釵等也說很該這樣。倒把香菱急得臉脹通紅,說是:“伏侍大爺一樣的,何必如此!”眾人便稱起大奶奶來,無人不服。薛蟠便要去拜謝賈家,薛姨媽、寶釵也都過來。見了眾人,彼此聚首,又說了一番的話。正說著,恰好那日賈政的家人回家,呈上書子,說:“老爺不日到了。”王夫人叫賈蘭將書子念給聽。賈蘭念到賈政親見寶玉的一段,眾人聽了,都痛哭起來,王夫人、寶釵、襲人等更甚。大家又將賈政書內叫家內不必悲傷,原是借胎的話解說了一番:“與其作了官,倘或命運不好,犯了事,壞家敗產,那時倒不好了。寧可咱們家出一位佛爺,倒是老爺、太太的積德,所以才投到咱們家來。不是說句不顧前後的話,當初東府裏太爺倒是修煉了十幾年,也沒有成了仙,這佛是更難成的。太太這麼一想心裏便開豁了。”王夫人哭著和薛姨媽道:“寶玉拋了我,我還恨他呢!我歎的是媳婦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親,怎麼他就硬著腸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姨媽聽了也甚傷心。寶釵哭得人事不知。所有爺們都在外頭,王夫人便說道:“我為他擔了一輩子的驚,剛剛兒的娶了親,中了舉人,又知道媳婦作了胎,我才喜歡些,不想弄到這樣結局!早知這樣就不該娶親,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媽道:“這是自己一定的!咱們這樣人家還有什麼別的說的嗎!幸喜有了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後來就有了結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中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麼。他頭裏的苦也算吃盡的了,如今的甜來也是他為人的好處。我們姑娘的心腸兒姊姊是知道的,並不是刻薄輕佻的人,姊姊倒不必耽憂。”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心想:“寶釵小時候便是廉靜寡欲,極愛素淡的,所以才有這個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數的。看著寶釵雖是痛哭,他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的。不想寶玉這樣一個人,紅塵中福分竟沒有一點兒!”想了一回,也覺解了好些。又想到襲人身上:“若說別的丫頭呢,沒有什麼難處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獨有襲人,可怎麼處呢?”此時人多也不好說,且等晚上和薛姨媽商量。那日薛姨媽並未回家,因恐寶釵痛哭,所以在寶釵房中解勸。那寶釵卻是極明理,思前想後,寶玉原是一種奇異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無可怨天尤人。更將大道理的話告訴他母親了。薛姨媽心裏反倒安了,便到王夫人那裏,先把寶釵的話說了。王夫人點頭歎道:“若說我無德,不該有這樣好媳婦了!”說著,更又傷心起來。薛姨媽倒又勸了一會子。因又提起襲人來,說:“我見襲人近來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著寶哥兒。但是正配呢,理應守的;屋裏人願守也是有的。惟有這襲人,雖說是算個屋裏人,到底他和寶哥兒並沒有過明路兒的。”王夫人道:“我才剛想著,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說放他出去,恐怕他不願意,又要尋死覓活的。若要留著他也罷,又恐老爺不依。所以難處。”薛姨媽道:“我看姨老爺是再不肯叫守著的。再者,姨老爺並不知道襲人的事,想來不過是個丫頭,那有留的理呢。隻要姊姊叫他本家的人來,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門正經親事,再多多的賠送他些東西。那孩子心腸兒也好,年紀兒又輕,也不枉跟了姐姐這會子,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襲人那裏還得我細細勸他。就是叫他家的人來也不用告訴他,隻等他家裏果然說定了好人家兒,我們還打聽打聽,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長的像個人兒,然後叫他出去。”王夫人聽了,道:“這個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爺冒冒失失的一辦,我可不是又害了一個人了麼!”薛姨媽聽了,點頭道:“可不是麼!”又說了幾句,便辭了王夫人,仍到寶釵房中去了。看見襲人淚痕滿麵,薛姨媽便勸解譬喻了一會。襲人本來老實,不是伶牙利齒的人,薛姨媽說一句他應一句,回來說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說這些話,我是從不敢違拗太太的。”薛姨媽聽他的話,“好一個柔順的孩子!”心裏更加喜歡。寶釵又將大義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