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元前的魯迅先生》序
魯迅一生功業的建立雖在民元以後,而它的發源卻都在民元以前。他深切地知道革命先要革心,醫精神更重於醫身體,所以毅然決然舍棄醫學而研究文藝了。他曾在《浙江潮》和《河南》兩種雜誌上撰文,又翻譯《域外小說集》,都是著重在精神革命這一點。
他之所以受業於章師太炎先生,也因為他是革命的學者,“以為先生的業績,留在革命史上的,實在比在學術史上還要大”。(《且介亭雜文末編·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
魯迅後半生的成就,可以說,早在他的少作“我以我血薦軒轅”詩句中透露消息了。王冶秋先生注意及此,特地搜羅民元前魯迅的事跡,並且井井有條地編述這一本書,使我讀了不禁回想起他的軼事來了。
魯迅的海外八年和杭州教書一年,我幾乎是晨夕相見的。就是中間他去仙台學醫了,每逢寒假、春假和暑假,也必回到東京和我同住在一個旅館。至於他的童年和在礦路學堂的一段,可惜我知道的太少——所知道的已經發表過了,無須乎再說。正在躊躇中,忽然久違的老友張燮和——魯迅礦路學堂的同學,同被派往日本留學的,遠道來山見訪了。機會難得,幾句寒暄之後,我便立刻探詢魯迅在南京時的軼事。
“沒有。”他想了一想,答道。
“我從前由你這裏知道他那時愛看小說,好騎馬,不喜交際,學業成績優異,……此外可能還有什麼?”
他又想了一想,仍舊說道:“沒有。”
於是我們隻好談別的事情了。但是幾句之後,我又轉到了魯迅的繪圖和抄書。
“抄書是大家聽講時的本分,”他說:“因為教師把整本的書寫在黑板上,教我們抄錄,中間還有插圖。不過魯迅是年齡最小,抄得最快罷了。”
我聽了“年齡最小”這句話便認為一種新發現,連忙追問他:“他在你們一班中,年齡最小嗎?全班共有若幹人?”
“是的,全班二十幾個人,他最小,可是他的繪圖迅速而又好。我們常常因為趕不及,下課後便托他代為補繪。他每逢考試,從不曾溫習功課,但總是完卷最早,成績揭曉時,名次也總是最高,十九是第一,難得有一回第二。某一回,我得了第一,他第二,他便帶憤帶笑地說:‘我下回必須把你打下去!’”
“他愛看小說,可有錢來買小說嗎?”
“啊!我記起一件事了:我們每次考課都有獎金的。國文每周一次,其他小考每月一次,優者都給以三等銀質獎章。依章程:凡四個三等章準許換一個二等的,又幾個二等的換一個頭等的,又幾個頭等的換一個金的。全班中,得過這種金質獎章的惟有魯迅一個人。他得到之後,就變賣了,於是買書籍、買點心,請大家大嚼一通。”
這是我最近晤見燮和的大收獲。魯迅天資之明敏,工作之認真,當學校生活開始之初,可見已經出人頭地了;所以後來在革命文藝的創作上,和翻譯上能夠有那麼大的貢獻。
現在說點他在日本的軼事吧。有一次,從仙台回東京,為的要去瞻仰明末大儒朱舜水的遺跡,忽然中途在水戶下車了。朱舜水反抗滿清,百折不撓,“自誓非中國恢複不歸”,以致終老異域。魯迅一向崇拜他的人格,所以亟亟乎去憑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