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桃花初開,剛下過雨,一地的嫣紅斑斕。
我穿過天壇,走在北京的街道上。鱗次的高樓,穿梭的車輛,行人臉上帶著焦渴和欲望,男人和女人摩肩接踵。空氣裏含著雨後特有的芬芳,陽光與塵土都不能使它遮蔽,有風,緊一陣緩一陣,於是花香也隨著濃一刹淡一刹。
有人撞了我一下,但我不覺得,或者說身體感覺到了,可是意識沒有觸動。我的心,沉浸在昨夜的夢裏。大太陽在頭頂上明晃晃地照著,可是夢裏的天空卻下著雨。
那種淅瀝的恍惚,難以言喻。
夢裏是另外一個世界,有男人,也有女人,他們穿著古代的衣服,同我無比熟悉,可是不認識。
我看不清他們的臉。當我在北京的街道上走著的時候,他們也行走在某個時空中,不知疲倦,宛如孜孜於追日的誇父。
從小到大,這樣的夢已經蠱惑了我太久太久,破碎而纏綿,有一種冷冽的心痛。常常擔心有一天睡著睡著,就會被夢中人帶走,再也醒不過來。
路邊的四合院圍牆上寫著個大大的“拆”字,如果明天再經過這裏,也許已經看不見它,可是我會仍然記得這裏有過一個四合院,那麼它們將重現於我記憶的空間,並在那個空間裏依然佇立。
不知是什麼樣的情緒推動我推開院門走了進去。據說,以前這樣的四合院在北京有很多,可是現在已經拆一座少一座,除了留下供拍攝和當作文物用的僅有的幾幢之外,其餘都要作為違章建築被拆掉了。
院子已經搬空,隻留下幾個破損的舊花盆和一堆丟棄的廢家俱。一個炕桌模樣的缺腿木器上粘著張畫報當作桌麵,我看了一眼,畫麵已經模糊,可是仍然可以判斷出是故宮的照片。奇怪,我並沒有參觀過故宮,可是我可以清楚地知道這一張拍的是養心殿。我還知道,那個被油漬洇汙了的地方應該是一把鹿角椅。
繞過炕桌往裏走,是一株合抱粗的老樹,已經不知多少歲了,但是很快也將被伐掉,以身殉屋,可是此刻它好像絲毫不知道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仍然忠實地以遮天綠蓋蔭庇著一排三間青磚琉璃瓦房。我徑直推開正房虛掩的屋門,不禁嚇了一跳——一個穿白襯衫灰色西裝褲的青年男子正站在屋中央彎腰整理著什麼,見到我,驚訝地將手遮在額前擋住突然射進的陽光,並從手掌下詫異地打量著我。
我大窘:“對不起,我沒想到這裏會有人。”剛說完已經知道錯了,趕緊補救,“我的意思是說,以為這裏不住人,可以隨便看……”天哪,這錯得更離譜,再進一步解釋,“不是,我是說,走過這裏很好奇,看它要拆了,就想看一看……”年輕人笑了,他站直身子,並且禮貌地將高挽的袖筒放落,溫和地說:“請隨便看。”
他的溫和使我的緊張煙消雲散,我問:“這是你的家?”
“曾經是。”他留戀地打量四壁,“但現在已經不是了。通知說,明天這兒就要被拆了,所以今天最後來檢查一次,看看有什麼可以保留的。”
這時候我看清楚他正在清理的東西是些舊的雜誌畫報,有些居然是半個世紀前的藏品,不禁大驚:“這些都是寶貝呀,要扔嗎?”
“是我奶奶的東西,奶奶去世很久了,這些東西一直堆在箱子裏,沒有人看。你想要嗎?”
“我可以要嗎?”我睜大眼睛,幾乎不敢相信這樣的好運氣。
“當然,遇到你是它們的幸運。”
“我才真幸運呢。”我喜出望外,立刻緊緊地把它們抱在懷裏。
年輕人又笑了:“放在箱子裏帶走吧,不然不好拿。”
我接受了他的建議,道謝再道謝,便轉身逃也似地走了,生怕主人會反悔,再把它們要回去。
走到路邊打車的時候,我才發現出了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我的錢包被偷了!
我回憶起那個剛才在路上撞我的人,也許錢包就是那時候被扒掉的吧?但是現在怎麼辦呢?
就這樣走回去嗎?我抬頭望一望正午的太陽,不可能的,不要說天氣這麼熱,箱子這麼沉,最關鍵的,我早已迷了路,根本不知道應該往哪個方向走。
我徘徊在四合院門前,猶豫著要不要回去向那個好心的年輕人借十塊錢給我打車回去,可是想到初次見麵就這樣打擾人家,未免太貪婪了。
正在這時,院門開了,年輕人看到我,十分驚訝:“怎麼?還沒走?想把這些老雜誌還給我?”
“不是,當然不是。”我把箱子緊護在胸前,這才發現發了半天呆,出了一身汗,我居然一直沒有放下箱子。“我想,可不可以跟你借十塊錢打車,是這樣,我的錢包被小偷偷了。你把地址留給我,我明天會還給你的,還十倍都行。或者,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跟我一起回賓館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