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曆史或者預言。
——S.T.柯爾律治(S.T.Coleridge)
1
埃勒裏的環球旅行已經進入了倒數第二個階段。為了收集有用的寫作素材,他已走訪了許多城市,聽警長們講述了許多活生生的故事。他本來隻計劃在倫敦停留一個晚上,但就在從奧拉飛往倫敦的途中,卻碰到了一個在倫敦警察廳威爾專員辦公室工作的國際刑警。這位刑警非常討人喜歡,從一個酒館到另一個酒館,他給他講了一個又一個好故事,當埃勒裏意識到時,幾天幾夜已經眨眼間過去了,新年就要到了。
第二天早上,為良心和理智所驅使,埃勒裏到航空公司辦公室去取機票,在那裏遇到了哈裏·伯克。伯克當時正在商量乘坐同一個航班去紐約的事。
那位國際刑警向他介紹說伯克是一位私人偵探——“奎因,他是最好的一個,當然那是說他費用帳目的虛報額一般不超過10%。”伯克聽罷放聲大笑。他是一個身材矮小、沙色頭發的男人,角鬥士般的脖子使他看上去很像一個拳擊賽的好對手。他的眼睛顏色很淡,幾乎透明,給人一種就要消失的感覺,好像它們壓根兒就不存在。他看起來很像是條頓人(條頓人:相傳為日耳曼人的一支,公元前四世紀居住在易北河口附近北海沿岸。常用來指日耳曼人,尤指德國人。——譯注),他自己說他本應帶有愛爾蘭土腔,但談話時卻帶有明顯的小舌音。國際刑警臨走前告訴埃勒裏說伯克是個變節的蘇格蘭人。
兩個人到了最近的一家小酒館吃喝了一通後,伯克說:
“那麼你就是那個小奎因了。這可真有意思。”
“是嗎?”埃勒裏說。
“我是說以這種方式遇見你。不到15個小時前我還和你父親在一起呢。”
“我父親?”
“紐約警察局的理查德·奎因警官。”伯克很正經地說。
“你是剛剛飛抵倫敦的嗎?”
蘇格蘭人點了點頭。
“可我看到你幾分鍾前剛買了一張回紐約的機票。”
“我下飛機時收到了奎因警官的電報。好像是那件一開始就讓我去美國的案子有了進展。他要我立即飛回去。”
“那是我爸爸,”埃勒裏說。“他提到為什麼了嗎?”
“沒有,但是他在電報裏用了一個很有味道的詞,‘即刻’。”
“那準是很重要。”埃勒裏又從女招待那裏要了一杯淡啤酒。那個女招待很壯實,好像一隻手就能拎動整桶啤酒。
“這件案子,伯克,會是那種我無法抗拒的事情嗎?”
“我可不知道你經受折磨的能力。”伯克也衝那個健壯的女招待笑了笑,然後把他那蘇格蘭人的鼻子埋進了酒杯中。他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
他們倆肩並肩緊挨著坐在飛越大西洋的飛機上。埃勒裏通過巧妙的暗示發現,這個蘇格蘭人好像是來自中央情報局的。凡是說起與他的案子無關的話題,他都十分健談。哈裏.伯克原是警察局的人,最近才辭去了探員職務組建了自己的偵探所。他自嘲地說生意正在起步。
“開始時,客人隻是接觸一下就走了。如果沒有我在警察局的關係的話,我大概就得像班圖人(Bantu)那樣糊口了。威爾專員一直對我不錯。”埃勒裏推斷伯克目前所專注的案子是威爾最近對他施恩的結果。警察局接到了調查的要求,而專員發現它不屬於警察局的業務,於是就私下推薦讓伯克從事這工作。埃勒裏懷疑這種好意並不是威爾的第一次。伯克正被飛機的顛簸搞得上下跳動。
“我是個單身漢,”這個沙色頭發的人說,“我不必為某個愛嘀咕的女人花費我的時間。不,沒有一個女人在我的考慮中,謝謝你。我在一個地方不會待太久,免得產生某種依戀感。”
“你是那種在墜落的飛機上墮入情網的人。”埃勒裏根據傳聞說道。
“能使我上鉤的對象還沒有出生呢。”
“當心我們這邊兒的女人。美國女人天生就能抓住那些頑固的人。”
“她們好像都很想念你,奎因。”
“哦,但我從來沒有上鉤。”
“那麼我們就有很多共同點了。”
就這樣他們表明相互之間很投緣,隻是在一些小事上有分歧。臨到飛機在岡得爾停留時,兩個人已經以名字相稱了,甚至開始友好地爭論做蘇格蘭鯽魚用不用加煎洋蔥的問題。飛機再次起飛後,他們依然談興很濃,差一點忘了慶祝辭舊迎新的時刻。
新年一大早,飛機降落在肯尼迪國際機場,下了飛機後,他們結伴出了機場。
“這個時候你是不可能找到一間旅館的房間的,”埃勒裏說,“到我家裏來吧,哈裏。”
“哦,不。我不能把你和警官趕出去住。”
“別廢話了,我的書房裏有一張兼作沙發的臥鋪。另外,這樣你還可以盡快知道我父親讓你回紐約的原因。”哈裏·伯克順從地點了點頭。埃勒裏叫了輛出租車。
出租車穿過時代廣場向城裏駛去,時代廣場看上去像是一座長滿風滾草的鬼城。“人類是汙穢的家夥,不是嗎?”伯克用煙鬥柄指著街上的雜物說。“每次我看到這樣的東西就會想起《海灘上》的最後一幕。”
“可能他們也是這樣想的。”
到達奎因的寓所後,他們發現警官不在房間裏。“是出去慶祝新年了嗎?”伯克大膽地說。
“不大可能。我父親不會去慶祝。準是為了案子。這是什麼?”
那是留給埃勒裏的小紙條,放在他書房裏的打字機旁邊,是老人隨手寫的。
親愛的兒子:
住在東73大街的一位名叫羅伯塔·韋斯特的小姐要你給她打電話。她說無論你什麼時候回來,她都在等你的電話。我臨時有些事情要處理。我會給你打電話的。哦,孩子,新年快樂!
下麵的簽名是“爸爸”,然後是一個電話號碼。
“這就是奎因家的生活方式嗎?”蘇格蘭人問。
“隻有被犯罪行為打斷時才這樣,我和爸爸通常是在電視機前打盹來度過除夕之夜的。”埃勒裏撥著紙條上的電話號碼說。“把你的行李放到我的臥室去吧,哈裏—一在那邊兒。哦,如果你想要讓眼睛睜開的話,起居室裏有一個小吧台。你好?”
“是埃勒裏·奎因嗎?”一個非常焦急的聲音問道。
“是的。韋斯特小姐要我給她打電話。”
“我是韋斯特。你這麼早就給我打電話真是太好了。接電話的人都說你正在從英國飛回來的路上。奎因先生,你剛到嗎?”
“剛到。有什麼事嗎,韋斯特小姐?”
“你是從家裏打電話嗎?”
“是的。
“我想馬上就過來。”
“現在?”埃勒裏驚訝地問。“我要洗個澡,我還沒吃早飯,而且在跨越大西洋的飛機上睡覺也並非是我的一項技能。你不能等等嗎?”
“我也沒有睡覺,一直都在等你的電話。求求你了?”
聽聲音她像是一個漂亮的女孩,所以埃勒裏隻好歎了口氣說,“你知道地址嗎?”
2
羅伯塔·韋斯特本人比她聽起來還要漂亮。埃勒裏一看到她就給她貼上了“劇院”的標簽,也許還應再加個“小”字。她體態優雅,膚色白皙,一頭真正的粟色頭發,明亮的眼睛由於睡眠不足或煩惱過度而顯得眼圈發黑,臉頰右上方有一個迷人的胎記,看上去很像一隻小蝴蝶。埃勒裏通過一些細微觀察推斷她是戲劇演員:她走路和翹起頭的姿勢中流露出某種緊張,使人感到這是她剛剛得到的健美技巧,說話時發音考究,甚至連微小而隨意的語音不清都好像是經過仔細演練過。她穿著裙子和用某種安哥拉棉毛呢料子做的圓領罩衫,披著一件巴黎式的大衣,脖子上圍著一條可能是由畢加索設計的圍巾,帶著一副長手套。她的小腳上穿著昂貴的帶有蝴蝶結的時髦平頂鞋——埃勒裏有所觸動地開始推測,鞋子上的蝴蝶結一定是為了平衡她臉頰上的胎記而有意選擇的。
這個女人看上去屬於那種貌似漫不經心但實際上精明仔細,以致於埃勒裏對自己給她下的結論產生了懷疑。這種女人就像是剛從時尚雜誌的畫頁上走出來,在他看來她們個個都像某個人的辦公室助手。
“你在劇院工作,”他說。
她那明亮近乎興奮的眼睛睜大了。“奎因先生,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有我的方法。”他咧嘴一笑,看著她走進起居室。“哦,這位是伯克先生,韋斯特小姐。”
女孩低聲說著什麼,而哈裏·伯克卻以一種吃驚的方式說了句“您好”,好像他剛剛碰到了什麼東西。他向埃勒裏的書房門口走去,有點兒不情願地說,“我去洗一下,埃勒裏。或者做點別的什麼。”
“也許韋斯特小姐不介意你在場,”埃勒裏說。“伯克先生是位私人偵探,從倫敦到美國來辦事的。”
“哦,既然是這樣,”女孩趕緊說,而且出於某種原因,她低下了頭。至於伯克,他像狗一樣瞥了埃勒裏一眼,慢慢地踱到一扇窗戶跟前,站在一邊看著。
埃勒裏讓那女孩坐下,給她遞上早餐,但被謝絕了,然後他為她點上一支煙,說道,“現在我們可以談正事了嗎,韋斯特小姐?”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我幾乎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看上去她很困惑;但是突然她探身將煙灰彈到煙灰缸裏。“我想你記得戈羅麗·圭爾德吧?”
埃勒裏記得戈羅麗·圭爾德。如果他假裝健忘的話,那將表明他自己有缺陷。他不僅記得戈羅麗·圭爾德,小時候還曾狂熱地聽過她的歌,他還曾對她有過那麼點幻想——一種當時國際流行的相思病—一甚至對她的聲音的回憶足以使他的五髒六腑都覺得發癢。回憶是留給那些崇拜者的,在她全盛時期,傳媒無法從字典裏找到合適的詞來稱呼這些人,於是幹脆把他們稱為她的“順從部下”。
哦,是的,他曾聽說過吉吉,據說她的密友是這樣叫她的;(但他卻從來不是其中之一,唉,唉。)當他感受他過去的歲月時,仍然會在月明之夜偶爾聽一聽她過去的老唱片。而這時突然地聽到她的名字,確實感到很驚訝。就像是這位栗色頭發的女孩使他回憶起了海倫·摩根,或者是蓋麗.克茜或者《奧茲的女巫》中的那個嗓音顫抖的小女孩。
“戈羅麗.圭爾德怎麼了?”埃勒裏問。哈裏·伯克動了一下,又趕緊停住了,這一動作表明伯克也很驚訝;驚訝或者還有更多的什麼東西。埃勒裏急切地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麼。但他接著就把自己的注意力轉到了羅伯塔·韋斯特身上。
“我愛上了戈羅麗·圭爾德的丈夫,”女孩說,她說這件事的時態引起了埃勒裏的注意。“我的意思是,我應該說我曾經愛上過卡洛斯。”埃勒裏似乎覺得她在發抖,當然實際上很少有人能有這樣的發現。她接著說,“女人怎麼會這樣傻呢?怎麼會是這樣盲目的傻瓜呢?”
她說完便哭了起來。
在奎因的起居室裏,女人哭泣並不是什麼新鮮事。而且這些眼淚的原因顯然是最普通的那一種。然而埃勒裏還是被感動了,他讓她大聲哭出來。她終於停了下來,像個孩子似地抽著鼻子,她從包裏摸出手帕,擦了擦小鼻子。“對不起,”女孩說。“我本不打算那樣的。我下決心我不會這樣的。不管怎麼樣,事情已經過去七個月了。我想是的。但是現在又有事情發生了……”
3
羅伯塔·韋斯特的故事講得零零碎碎、雜亂無章,就像摔成碎片的拚圖一樣不得不一點點地重拚起來才行。按照埃勒裏的重新整理,故事是從戈羅麗·圭爾德的概況、她的生活和工作開始的。
她1914年生於辛克萊·劉易斯鄉下,原名戈羅麗婭.戈爾登斯特恩(GloriaGuldenstern);30年代,她懷著劉易斯居民特有的質樸走出了中西部,從此令紐約乃至全國都為之傾倒。她一生從沒有上過音樂課;完全是自學的—一嗓音、樂理、鋼琴樣樣都行。她還自己為自己伴奏。
據說戈羅麗·圭爾德也練嗓子。當然她的演唱技巧是精心設計的,就像曲譜上標注的那樣精確。她的嗓音中充滿激情,甚至可以說是充滿悲傷,令無數的聽眾為之傾倒,聲音微弱而悠遠,不絕如縷。在夜總會裏,她的歌聲甚至能讓酒鬼們都安靜下來。批評家們稱之為“親切”的聲音,適合於小酒館。但是她的想力是這樣的普遍,吸引了許許多多的聽眾。到30年代末,她每周都要到廣播電台為成千上萬的聽眾們演唱。她是美國的廣播寵兒。
廣播的開始曲是由她和她的42人樂隊演奏的甜美、悠揚的《共和國戰歌》。在那個比現在要樸實得多的年代,一位專欄作家親切地稱她為戈羅麗-戈羅麗”。戈羅麗一戈羅麗同時也是一位精明、現實的女人。她最聰明的一點就是把她的財富交給吝嗇的劇院代理西爾瑪·皮爾特夫人,她很快就成了她的經理和票房代理。皮爾特夫人(曾經有過一個皮爾特先生,但是他已經消失在古老的離婚法庭的迷霧中了)成功地經營著戈羅麗的事業,據說到她1949年因嗓音不行而退休時,這位歌星已經是個百萬富翁了。
戈羅麗愛好雖然有限,但非常好動腦子;退休後她不僅繼續迷戀音樂,而且也讓她有時間衷情於她的另一大愛好——猜字謎。在追求完美的高頻音響設備在全國開始普及之前,她早就是一個發燒友了;她的當代音樂收藏是所有收藏家們的夢想。而促使她專注於字謎的動因就不那麼清楚了。她來自於明尼蘇達州的農村家庭,那裏對字謎這樣的娛樂方式的興趣僅限於薩姆·勞埃德在農舍的客廳裏的那種古老方式的翻版。但是,戈羅麗在縱橫字謎、雙縱橫字謎、顛倒字迷和偵探小說(古典的迷惑者的領域——她對二戰後開始充斥於書架上的性和暴力以及心理神秘小說沒有任何興趣)上花費了大量時間。她紐約的寓所和隱蔽的鄉間別墅——坐落在康涅狄克州紐頓附近的湖邊,為一片茂密的鬆柏所包圍——都堆滿了唱機、唱片、調頻收音機、電子錄音設備(她不能忍受與它分開)、樂器、山一樣高的神秘小說和字謎方麵的書和小玩意;在她的露天平台上有一套葡萄牙產的用濕葦草手編而成的椅子,其神奇之處在於每次雨淋到上麵它們都會變得更結實。
雖然戈羅麗是一個身材豐滿、魅力十足的女人,有不少人(保守的說法)追求她,但她在演唱生涯中一直是單身。在她35歲聲音不行了的時候,命運的陷井不知不覺地使她陷入了嘉寶式的與世隔絕,對這種事像地震般關注的媒體認為她會像嘉寶一樣永遠也不會結婚了。她也的確堅持了9年。但是1958年,她結識了卡洛斯·阿曼都伯爵,那時她44歲而卡洛斯才33歲。三個月之後他們結為夫妻。
阿曼都“伯爵”是一個自封的頭銜,對此沒有人把它當回事,至少所有卡洛斯家的人都如此。他的祖輩一直是飄浮不定的;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能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但他自己十分陶醉於此。當他為幻想所陶醉時,他會自稱有西班牙、羅馬、葡萄牙和希臘一羅馬尼亞的血統;有一次他甚至說他母親是埃及人。他的一位具有國際血統的朋友(一位真正的伯爵)笑著說“顯然是克利奧帕特拉(Cleopatra)女王的直係血統”。而卡洛斯則露出他潔白的牙齒,笑著回答說,“當然,從羅密歐衍生來的。”那些自稱有可靠消息的人斷定他的父母是吉普賽人,他是出生在阿爾巴尼亞的某條齷齪的路邊的大篷車裏。這大概是最貼邊的了。
所有這些似乎對他生活中的女人們都沒有絲毫不同。她們像馴服的錫兵一樣,一個又一個地被他的情愛之火所征服。作為工作原則,他一直使自己的感情保持平靜,而不至於因為一次誠實的激動而使它迸發出來。女人就是他的職業,除此而外他一生中沒有做過一天其他有報酬的工作。
卡洛斯的第一次婚姻是他19歲時娶了一位來自俄克拉荷馬的石油大亨的遺漏。她的年齡是卡洛斯的三倍,而她對年輕男人的貪婪令他十分高興。她讓他自由飄蕩了兩年,使他闖蕩成了一個英俊的小夥子。離婚給他帶來的財富是可觀的,而他隻用了一年就把這些錢花得一幹二淨。
他的第二位妻子是一個富有的丹麥女男爵,活像一座大教堂的奇形怪狀的雕像,她的主要愛好就是梳理他卷曲的黑發,仿佛他是個玩具娃娃。躺在床上忍受那些可怕的手指在他頭上爬過的煎熬,四個月對卡洛斯來說已經足夠了。他勾引他妻子迷人的女秘書,故意讓自己被抓住,而且堂而皇之地堅持以付給他錢作為他保持沉默的補償。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闊綽生活,卡洛斯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了。
在阿爾卑斯山避暑時,他發現了一個美國參議員十六歲的嬌嫩的小女兒;後來發生的醜聞涉及到了一個要價很高的瑞士墮胎醫生(從他那兒,卡洛斯獲取了其中的15%)和一張數額巨大的參議員的支票,條件是他保持沉默,而且以對他起訴相威脅。
伴隨著一支壯觀的妻子隊伍,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所有這些妻子們都是富有、愚蠢而且老得可以做他母親的女人:一個紐約的社會名流為了與他結婚而與她的銀行家丈夫離婚(這段婚姻在他和妻子因為十萬美元而發生公開爭吵後破裂,此事也曾轟動一時);一個酗酒的後灣老處女在普裏馬斯岩石那兒第一次失去了貞操;一個葡萄牙的男爵夫人死於肺結核(她隻留給他一座被汙濁的護城河和債務所包圍的城堡—一顯而易見,他在她死以前已經花掉了她所有的錢);一個不再年輕漂亮的歐亞混血美人,他非常堅決地把她賣給了一個富有的土耳其人,而這個土耳其人的真正目的是為了得到她待嫁的女兒(因為她曾經是屬於卡洛斯的);一個芝加哥肉類加工廠廠主的寡婦帶著一位攝影師在她女傭的床上抓住了他,然後就把他趕了出去,連點藥膏的錢都沒給他,令卡洛斯十分驚訝的是,她甚至還帶著對報界的輕視在法庭上出示了那些照片。
這一災難使他陷入了財政困境。當他遇到吉吉·圭爾德時,他正處於極需錢的地步。不是戈羅麗很難勾到手;她依然很吸引人,而且跟他結識的任何一位前任妻子相比,她當時比她們都更年輕。對卡洛斯來說主要的問題是:她是不是有足夠的錢?他一直過著一種放縱懶散的牛仔生活,而現在這已經開始在他黝黑而強壯的身體上留下印跡了,因此他越來越多地沉浸於在鏡子裏自我欣賞的幻想中。那些像他的第一位妻子一樣饑渴地從年輕男人那裏尋求性滿足的中年和老年的女人們,可能很快就會發現阿曼都伯爵的乏味。當那天到來時,這個假伯爵憂鬱地讓自己相信吼叫的野牛會轉向更綠的牧草。
因此在他生活中的這一階段,阿曼都明白他沒有資本去犯錯誤了。他暗中調查了戈羅麗·圭爾德的財務狀況,這一點即便是一位一流的資信代理也會自歎弗如。他所發現的東西讓他十分振奮,於是他放心地開始了進攻。
即使戈羅麗是一個容易接近的人,這件事也不是那麼容易。她已經變得孤獨而不安,而且每天從鏡子裏看到的自己都令她沮喪不已。就在她渴望伴侶、渴望引人注目的時候,就在她沮喪於自己的鏡中形象的時候,像卡洛斯·阿曼都這樣的年輕男人對她得手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但她也曾聽說過關於他的故事,也很想看清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於是她雇傭了一家可靠的偵探所調查他的背景。調查結果使她肯定了她所懷疑的事,她決定不再重蹈他生活中那些傻女人的覆轍。
“我喜歡你陪在我身邊,”當卡洛斯向她求婚時,她告訴他。“而且你也想要我的錢,或者說想要你能夠拿到的那部分錢。對嗎?那麼好吧,隻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們就可以結婚。”
“親愛的,在這樣的時候我們難道非得談論這些技術性的問題嗎?”卡洛斯親吻著她的手問道。
“條件就是:你要簽一個婚前協議,提前宣布放棄分享我的財產。”
“啊,”卡洛斯喊道。
“甚至包括一般為法律所保護的三分之一遺產的繼承權,”戈羅麗幹巴巴地說。“從你的眼睛裏我能看得出你的想法。我已經谘詢過我的律師,而且也恰如其分地起草了一份這樣的合同,這在本州是完全合法的—一我的意思是以防你有今後可以違約的想法。”
“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親愛的,”卡洛斯憂鬱地說。“對我提出這麼不公平的條件。我是想把我的一切都給你的。”
“這的確令人難以接受,”戈羅麗疼愛地撫弄著他的頭發(他及時地穩住自己不使自己退縮)。“所以我搞了一件律師們稱之為交換物的東西。”
“那是什麼,我的心肝?”卡洛斯問道,似乎他並不知道“交換物”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以牙還牙。”
“我明白了……時間?”卡洛斯突然說。他對所有與女人有關的事都是極其敏感的。
“對了,親愛的。讓我享受最少五年幸福的婚姻生活,我就會把這份合同撕碎。我已經請人調查過你了,卡洛斯.你與一個女人在一起最長沒有超過兩年。五年是我的,然後‘唰’地一聲,這份合同就不存在了,你就可以享受作為我的丈夫所享受的正常的法律權利了。”
他們彼此相視而笑。
“我瘋狂地愛著你,”卡洛斯低聲說。“但愛不是全部。我同意。”
4
“我是在東安普敦遇到卡洛斯的,”羅伯塔·韋斯特繼續說。“已經是夏末了,那時我正在進行夏季演出。他和戈羅麗來到後台。導演是個老頭,他對戈羅麗的到來大肆渲染,但是她對我來說隻不過是個名字而已—一她退休時我還隻是個小姑娘—一而且我所看到的隻不過是一個臃腫的、染著一頭難看的頭發的女人,看上去好像是某個來自二流歌劇團的上了歲數的過時演員,她緊緊地挽著那個看上去差不多可以做她兒子的男人的胳膊。
“但是我覺得卡洛斯非常可愛,而且我想我被他對我演出的過分誇獎弄得有點飄飄然了。卡洛斯的聲音裏有某種東西,”她憂鬱地補充說,“那東西能穿透女人的心。你知道他不是真心的,但是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麼說而不是他說什麼……我想我聽上去像個容易上當的白癡。”
作為男人,兩個人誰都沒有說什麼。
“當演出結束後,我有24小時沒有回城裏—一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因為號碼是剛換的,在他打電話給我時還沒有登記到電話簿上。他說我的演技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還講了一些諸如此類的讚美之辭,還說他覺得他可以利用一些關係來為我創造機會,問我想不想跟他談談。就這樣我被他欺騙了—一被演藝界裏最古老的誘餌!—一我一直都知道我在自找麻煩……有意思的是他確實沒法給我找到了一個試演的麵試機會—一在一部不在百老彙上演的劇中扮演一個角色。直到今天,除了知道製片是個女人外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錄取的。男人們都很鄙視他—一或者說是嫉妒他—一旦是女人們似乎無法抗拒他的魅力。我想這個製片也不例外,雖然她隻是一個像嗡嗡作響的鋸子一樣嘮嘮叨叨的老太太。不管怎麼說,肯定是他的甜言蜜語打動了她。就像他對付我那樣。”
栗色頭發的女孩半閉著眼睛。然後從包裏拿出一支香煙,哈裏·伯克走過來為她點上。她隔著火苗衝著他微微一笑,但是好象她並沒有看他。
“他總是出現在我麵前……卡洛斯有種魔力會把你征服,無論你怎樣當心都難以抗拒。—一我還是愛上他了。單從性感的角度來看,他的確很漂亮。當然,當他注意一個女人時,她會覺得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女人。我就是這樣完全不能自拔,以為自己是宇宙的絕對中心。而且你很清楚他不是個誠實的人,他對很多女人都使用同樣的手段。但是你並不介意。你隻是不在乎……我愛上了他,而他告訴我世界上唯一能使他快樂的事就是與我結婚。”
埃勒裏插了一句,“韋斯特小姐,你是怎麼富起來的?”
她笑了,“我在信托基金那兒有點小收入,再加上我東奔西走掙的錢,我隻是勉強過得去。這也是令我上當的原因。”女孩苦澀地說。“他永遠隻會跟錢結婚。因為我沒錢,我開始考慮,他對我說的愛可能是他一生中的一次真實的感情。我怎麼會這麼單純呢!我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是什麼,直到一天夜裏,大約七個多月以前……”
戈羅麗因為一些事情啟程到她的紐頓莊園去了,卡洛斯抓住這個機會去見羅伯塔。在這個時候他才最終露出他的真麵目。
羅伯塔曾聽說過他跟他妻子的婚前協議,而且五年的期限也已經過去了—一到那一天他和戈羅麗已經結婚五年半了。按照卡洛斯的說法,戈羅麗已經在五年期滿時撕掉了他們的協議,就像她曾經許諾過的那樣;所以現在如果她發生了意外的話,他將根據正常的遺產繼承權繼承她至少三分之一的財產;如果她在遺囑裏指定他為繼承人的話,可能會更多,對此他還不敢肯定。
一開始,韋斯特小姐說她沒有看出來他打算要幹什麼。
“對一個正常人來說這怎麼會發生呢?我老實地告訴他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他的妻子出了什麼事嗎?她得了不治之症了?癌症?還是別的什麼?
卡洛斯輕鬆地說,“她象頭母牛一樣健康。她會比你我都長壽。”
“那麼你是說離婚清算?”羅伯塔疑惑地問道。
“清算?如果我提出離婚,她一個子兒也不會給我。”
“卡洛斯,我不太明白。”
“你當然不明白。真像個孩子!但是你要聽我的,我會告訴你我們怎樣除掉這頭母牛,然後結婚,享受她留下的財產。”
於是,卡格斯就好像在講述一段小說的情節一樣,平靜地向羅伯塔攤開了他的計劃。戈羅麗擋著他們的路,所以一定要把她踢開。但是作為她的丈夫他將首先被懷疑。除非他有被稱之為不在現場的證據。但是要想讓不在現場的證據站得住腳,證據本身一定要不可動搖;也就是說,他,卡絡斯在事情發生時一定要確確實實地在別的地方。在各種各樣的方法裏,這是很容易安排的。那麼誰來做這件事呢?除了——羅伯塔,戈羅麗之死的共同受益人以外還有誰更合適呢?她現在明白了嗎?
“我現在總算是明白了,”羅伯塔告訴兩個沉默不語的男人。“哦,怎麼我現在才明白呢!他用的是那種不正經的口氣,好象他是在談論如何到公園裏散步,而事實上他是在提議我去謀殺他妻子以便他能夠和我結婚,然後靠著血腥的錢為生。我當時又驚又怕,有一陣子幾乎說不出話來。我想他準是把我的沉默當成默許了,因為他湊過來想跟我做愛。這使我一下子醒悟了過來。我用力推開他,他幾乎摔倒了。這次可愛的談話發生在戈羅麗和卡洛斯的寓所裏,我從那兒跑了出來,好像這個惡魔在後麵追我似的。當時所知道的一切隻是,他是一個非常惡毒的家夥。我怎麼會愛上這麼一個惡魔呢!我感到一陣陣毛骨諫然。我所想到的隻是擺脫他。我坐出租車回到家,整夜都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像片樹葉一樣地在發抖。”
卡洛斯第二天給她打了個電話,韋斯特告訴他不要再給她打電話或者企圖見她,然後不等他把話說完就把電話掛上了。
“這個狗雜種。“哈裏·伯克喃喃地說。看上去好像當時他會親手殺了他似的。
“你很幸運,沒有挨打就就脫身了,”埃勒裏評論說。“有時候,當這種事情被阻止了的時候,會變成可怕的暴力事件。但是,韋斯特小姐,我還是不明白。如果所有這些發生在七個多月前—-5月下旬?—一為什麼你等了這麼久才把這個故事講出來呢?而且,不管怎麼說,為什麼現在又有緊急情況呢?”
那女孩看上去有些迷惑。“緊急情況?奎因先生,您是什麼意思呢?我本來以為—-”
“我們顯然說擰了,”埃勒裏微笑著說。“關於你的故事,還有更多的什麼東西嗎?”
“當然,”她看了看埃勒裏,又看了看伯克,然後又看著埃勒裏,搖了搖頭。“難道你們不相信我?我不明白……至於為什麼我一直都沒有把這告訴給任何人—一我不知道。這是一段如此讓人震驚的經曆,我覺得好像是在做夢。我從來沒有想過去找警方或者某個像你們這樣的人。一來,我一直在告訴自己他不可能真是那個意思。二來……”——她白皙的皮膚漲紅了——“這將意味著我與他的關係會在報紙上被大肆渲染。你知道這類事的。不管怎麼樣,我可不願意這樣。而當他不再給我打電話或者企圖見我時,我把這件事完全拋在腦後了,或者說是盡力不去想它。直到兩天前的晚上我被迫回憶起它。今天是星期幾?是的,前天晚上,星期三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