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女孩靈巧地從彈椅上跳起來,過來扒住舷窗往海麵上看。大海橫流,猶如一個巨大的、三麵六十度轉動的年曆盤。墨藍的天空上,暗象牙色的雲追逐著月亮,奔湧著,堆積著,變幻莫測,千奇百怪,令人驚心動魄。
“那塊雲象馬克思,那塊象海盜,象嗎?你說象嗎?”
艙裏的燈突然滅了,全船的燈都滅了。
“你是學文科的學生?”我問。
“你怎麼知道?”黑暗中傳來快活好奇的聲音。
“很簡單,醜姑娘才去學理工。”
“誣蔑!”一個女孩子的吃吃笑聲:“我是學英語的。你也是學生?”燈亮了,全船又是一片通明,我麵前站著個陌生女孩。
“你看我象學生嗎,我是勞改釋放犯人……”
“我才不管你是什麼呢,你是什麼我都無所謂。”
盡管夜航有不準關燈的規定,我們為了睡得好一些,還是把燈關了。門上的方窗透進走廊的燈光,艙裏什麼物依稀可辨。躺在鋪上能感覺到船下麵浪的走向,但很輕微,不致引起暈眩。女孩子剛躺下還嘰嘰呱呱說話,得不到我的響應,也無聲息了。夜裏,我被凍醒,感到有點不對頭,迷迷糊糊一睜眼,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床前背光站著個女人,長頭發被舷窗灌進來的強烈海風吹得拂舞,擾亂了臉部的線條,一雙近在咫尺的眼睛閃著晶體的瑩光。她慢慢地,動作誇張地抬起手捏了捏我的鼻子。“醒了嗎?”我醒了,也想起身在何時何地,就是一時還說不出話。
“醒了就起來,再晚看不見日出了。”
“你先去吧。”我的嘴唇動了動,大概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真懶,不管你了。”女孩說了一聲,開門出去了,又伸頭進來,找著電燈開關,“啪”地按亮,傾泄而下的燈光中一張嬌好、美麗的臉龐一閃而逝。
我從上鋪跳下,被海風吹了半夜的肢體都僵硬了,我拉開手提袋,找了件套頭衫穿上。
我走出艙室,來到上甲板,臉上、身上立刻感受到了強勁的風,這是輪船疾駛帶來的風。晦暗的海麵上浪並不大,無數小浪頭在跳躍著,弧長的天際線很清晰。我在伏滿人的舷旁找到了同室那個女孩,在她旁邊擠了個地方。天邊的雲已經紅了很大很長一抹,海水天空的顏色都在晨曦中變比,海水變得蔥綠,天空變得蛋青色,不知不覺,一切都亮了,可太陽仍未出來。又過了會兒,嫣紅的雲透明了,飛絮般一片片飄開,霞光送射出來,無數道又粗又大的七彩光柱通貫青天,幻現出一個碩大無朋、斑斕無比的扇形。這景象持續了很長時間,接著太陽出來了。海天之際亂雲飛渡,太陽是從雲間出來的,一出來便是耀眼的一輪,迅速上升。
“好看嗎,你說?”屏息凝望半天的女孩惘然問。
“都說好看。”我懶懶地說,“我不知被人拖起看過多少次日出。”女孩看我:“你一點不激動。”
“激動。”“激動什麼啦?你說,每天升起的都是同一個太陽嗎?”
“這已經被科學證實了。”
“不對,有365個太陽,每天輪流值日。”
“胡扯。”我一笑。我們向後甲板走去,女孩輕盈地走在前麵,喜洋洋,美滋滋的,搖晃著頭發,流眸顧盼,使每個注意到她的人都不由精神一振。餐廳在後甲板擺了些桌椅,供旅客沐著晨風進早餐。女孩掏錢做奮勇狀,我笑著拉住她,叫她去占位子,自己轉身去餐廳櫃台買早餐。餐廳隻供應一種雪菜絲麵,我端著兩碗麵條放到女孩麵前時,覺得真委屈她。
她卻很高興,馬上用筷子卷著麵條吃起來。甲板後麵推進器犁開一條白浪翻卷的寬闊航跡,猶如綠色的海洋上一條連接大的白色大道。藍白兩色的海鷗排密集的翼形,緊緊跟隨著破浪疾進的客輪。青天白日,海水明澈,一切都是那麼潔靜、纖塵不染。我們坐在這幹幹淨淨的畫麵裏,同周圍衣著鮮豔,容貌俊秀的青年男女一道談笑風生,就象畫中人。
輪船駛進群島間的狹長海峽,兩邊出現連綿不斷的海岸線,可以看到島上黛色的山峰,繚繞山腰的白霧;影影綽綽的房屋;桅杆林立的漁港。這些島都有雄壯的大陸感。再往前,就出現了翡翠般星羅棋布的小島,浸浮在茫茫海洋中,在陽光下閃著玉的光澤。輪船鳴笛駛近一個鬱鬱蔥蔥中隱現著寶刹古寺、樓台亭閣的小島。
回艙室收拾行李時,我撿起扔在床上的那本厚殼書,翻看扉頁。女孩上來奪:“不看。”我閃開她,念了扉頁上的字:“‘贈給胡亦’,胡亦?”
女孩笑著拿過書,塞進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