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在那兒(1 / 3)

“我今天一定要搞清楚你這個怪癖:為什麼從不上岸?”船長對馮帆說,“五年了,我都記不清藍水號停泊過多少個國家的多少個港口了,可你從沒上過岸。如果藍水號退役了,你是不是也打算像電影的主人公那樣隨它沉下去?”

“我會換條船,海洋考察船總是歡迎我這種不上岸的地質工程師的。”

“是陸地上有什麼東西讓你害怕吧?”

“相反,陸地上有東西讓我向往。”

“什麼東西?”

“山。”

他們現在站在藍水號海洋地質考察船的左舷,看著赤道上的太平洋。一年前藍水號第一次過赤道時,船上還娛樂性地舉行了那個古老的儀式,但隨著這片海底錳結核沉積區的發現,藍水號在一年中反複穿越赤道無數次,他們已經忘了赤道的存在。

現在,夕陽已沉到了海平線下,太平洋異常地平靜,馮帆從未見過平靜的海麵,這讓他想起了那些喜馬拉雅山上的湖泊,清澈得發黑,像地球的眸子。一次,他和兩個隊員偷看湖裏的藏族姑娘洗澡,被幾個牧羊漢子拎著腰刀追,後來追不上,就用石拋子朝他們掄石頭,賊準,他們隻好做投降狀站下,那幾個漢子走近打量了他們一陣兒就走了,馮帆聽懂了他們嘀咕的那幾句藏語:還沒見過外麵來的人能在這地方跑這麼快。

“喜歡山?那你是山裏長大的了。”船長說。

“不,”馮帆說,“山裏長大的人一般都不喜歡山,他們總是感覺山把自己與世界隔絕開來。我認識一個尼泊爾夏爾巴族登山向導,他登了四十一次珠峰,但每一次都在距峰頂不遠處停下,看著雇用他的登山隊登頂,他說隻要自己願意,無論從北坡還是南坡,都可以在十個小時內登上珠峰,但他沒有興趣。山的魅力是從兩個方位感受到的:一是從平原上遠遠地看山,再就是站在山頂上。”

“我的家在河北大平原上,向西能看到太行山。家和山之間就像這海似的一馬平川,沒遮沒擋。我生下來不久,媽第一次把我抱到外麵,那時我脖子剛硬得能撐住小腦袋,就衝著西邊的山伊伊呀呀地叫。學走路時,總是搖搖晃晃地朝山那邊走。大一些後,曾在一天清晨出發,沿著石太鐵路向山走,一直走到中午肚子餓了才回頭,但那山看上去還是那麼遠。上學後還騎著自行車向山走,那山似乎隨著我向後退,絲毫沒有近些的感覺。時間長了,遠山對於我已成為一種象征,像我們生活中那些清晰可見但永遠無法到達的東西,那是凝固在遠方的夢。”

“我去過那一帶。”船長搖搖頭說,“那裏的山很荒,上麵隻有亂石和野草,所以你以後注定要麵臨一次失望。”

“不,我和你想的不一樣,我隻想爬上去,並不指望得到山裏的什麼東西。第一次登上山頂時,看著撫育我長大的平原在下麵延展,真有一種新生的感覺。”

馮帆說到這裏,發現船長並沒有專注於他們的談話,他仰頭看天,那裏,已出現了稀疏的星星,“那兒,”船長用煙鬥指著正上方天頂的一處說,“那兒不應該有星星。”

但那裏有一顆星星,很暗淡,絲毫不引人注意。

“你肯定?”馮帆將目光從天頂轉向船長,“GPS早就代替了六分儀,你肯定自己還是那麼熟悉星空?”

“那當然,這是航海專業的基礎知識……你接著說。”

馮帆點點頭:“後來在大學裏,我組織了一支登山隊,登過幾座7000米以上的高山,最後登的是珠峰。”

船長打置著馮帆:“我猜對了,果然是你!我一直覺得你麵熟,改名了?”

“是的,我曾叫馮華北。”

欲知後文,按下鏈接:我的音樂世界,我的地盤!

“幾年前你可引起不小的關注啊,媒體上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基本上是吧,反正那四個大學登山隊員確實是因我而死的。”

船長劃了根火柴,將熄滅的煙鬥重新點著,“我感覺,做登山隊長和做遠洋船長有一點是相同的:最難的不是學會爭取,而是學會放棄。”

“可我當時要是放棄了,以後也很難再有機會。你知道登山運動是一件很花錢的事,我們是一支大學生登山隊,好不容易爭取到讚助……由於我們雇的登山協同和向導鬧罷工,在建一號營地時耽誤了時間,然後就預報有風暴,但從雲圖上看,風暴到這兒至少還有二十個小時的時間,我們這時已經建好了7900米的二號營地,立刻登頂時間應該夠了。你說我這時能放棄嗎?‘那顆星星在變亮。’船長又抬頭看了看。”

“是啊,天黑了嘛。”

“好像不是因為天黑……說下去。”

“後麵的事你應該都知道:風暴來時,我們正在海拔8680米到8710米最險的一段上,那是一道接近90度的峭壁,登山界管它叫第二台階中國梯。當時峰頂已經很近了,天還很晴,隻在峰頂的一側霧化出一縷雲,我清楚地記得,當時覺得珠峰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把天劃破了,流出那縷白血……很快一切都看不見了,風暴刮起的雪霧那個密啊,一下子就把那四名隊員從懸崖上吹下去了,隻有我死死拉著繩索。可我的登山鎬當時隻是卡在冰縫裏,根本不可能支撐五個人的重量,也就是出於本能吧,我割斷了登山索上的鋼扣,任他們掉下去……其中兩個人的遺體現在還沒找到。”“這是五個人死還是四個人死的問題。”

“是,從登山運動緊急避險的準則來說,我也沒錯,但就此背上了這輩子的一個十字架……”

“你說得對,那顆星星不正常,還在變亮。”

“別管它……那你現在的這種……狀況,與這次經曆有關嗎?”“還用說嗎?你也知道當時媒體上鋪天蓋地的譴責和鄙夷,說我不負責任,說我是個自私怕死的小人,為自己活命犧牲了四個同伴……我至少可以部分澄清後一種指責,於是那天我穿上那件登山服。戴上太陽鏡,順著排水管登上了學院圖書館的頂層。就在我跳下去前,導師上來了,他在我後麵說:你這麼做是不是太輕饒自己了?你這是在逃避更重的懲罰。我問他有那種懲罰嗎?他說當然有,你找一個離山最遠的地方過一輩子,讓自己永遠看不見山,這不就行了?於是我就沒有跳下去。這當然招來了更多的恥笑,但隻有我自己知道導師說得對,那對我真的是一個比死更重的懲罰。我視登山為生命,學地質也是為的這個,讓我一輩子永遠離開自己癡迷的高山,再加上良心的折磨,很合適。於是我畢業後就找到了這個工作,成為藍水號考察船的海洋地質工程師,來到海上——離山最遠的地方。”

船長盯著馮帆看了好半天,不知該說什麼好,終於認定最好的選擇是擺脫這人,好在現在頭頂上的天空中就有一個轉移話題的目標:“再看看那顆星星。”“天啊,它好像在顯出形狀來!”馮帆抬頭看後驚叫道。那顆星已不是一個點,而是一個小小的圓形,那圓形在很快擴大,轉眼間成了天空中一個醒目的發著藍光的小球。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把他們的目光從空中拉回了甲板,頭上戴著耳機的大副急匆匆地跑來,對船長說:“收到消息,有一艘外星飛船正在向地球飛來,我們所處的赤道位置看得最清楚,看,就是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