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克將羅馬的那場災禍刪改一番後告訴了尼科爾——他說他出於好意救了一個醉酒的朋友。他相信巴比-沃倫會管住她的舌頭,因為他曾對事實真相會給尼科爾產生怎樣的災難性後果做過一番描繪,但比起羅馬事件所給予他的持久的影響來說,所有這一切不過是些小小的障礙而已。
作為一種反應,他全力以赴地埋頭工作,這樣,即使弗朗茨試圖同他分手,也找不到引發一場爭吵的借口。沒有某種皮肉被撕裂的慘痛,真正的友誼是不會毀於一旦的——因而弗朗茨越來越相信迪克在智力和情感上橫衝直撞,以致傷害了他。而在過去,差異的存在恰恰被認為是他們之間關係的一個美德。這就如同為了以次充好,用陳年的皮革來製鞋一樣。
然而到五月,弗朗茨終於找到機會打人了第一塊楔子。一天中午,迪克臉色蒼白,一身疲憊地走進他的辦公室,一屁股坐下來,說:
“哎,她走了。”
“她死了?”
“心髒不跳了。”
迪克歪倒在靠門口的一把椅子上。接連三個晚上,他守候在那個無名藝術家身邊。表麵上他在那裏是為了給她按時注射腎上腺素,但實際上是想盡可能在她即將沉入的黑暗中多投射些微弱的光線。
弗朗茨能體察到他此時的心情,便很快提出他自己的看法,
“這是神經性梅毒。所有做過的瓦色爾曼①試驗都證明這一診斷。而脊髓——”——
①瓦色爾曼(1866-1925),德國醫生,成功地完成了梅毒血清試驗。
“別操心了,”迪克說,“哦,天哪!別操心了!如果她處心積慮要帶著她的隱秘離開人世,那就如她所願吧。”
“你最好休息一天。”
“別擔心,我會的。”
弗朗茨有了個主意,他從正起草的給那個女病人的兄弟的電文上抬起頭來問道,“或者你想去做一次短途旅行?”
“現在不想。”
“我不是指休假。洛桑有個病人,今天一上午我都在跟一個智利人打電話——”
“她真夠堅強的,”迪克說,“拖了那麼長時間。”弗朗茨同情地搖了搖頭,迪克回過神來。“很抱歉我打斷了你的話。”
“這正是一種變化——我要說的是一對父子的事——那父親不想把他兒子送到這兒來,他要醫生去他們那兒。”
“什麼病?酒精中毒?還是同性戀?你是說在洛桑——”
“都有一點兒。”
“我可以去。有酬金嗎?”
“相當豐厚,我想。估計要在那兒呆上兩到三天。如果需要觀察的話,就把孩子帶到這兒來。總之,別太匆忙,悠著點,注意勞逸結合。”
在火車上昏睡了兩個小時,迪克的感覺好多了。他期待著以良好的精神狀態同帕爾多一庫伊達特-雷亞爾先生會見。
這一類會見大同小異。家庭代表的那種十足的歇斯底裏,常常同病人的狀況一樣是一種有趣的心理現象。這次也不例外。帕爾多一庫伊達特-雷亞爾先生是一位儀表不凡,有著鐵灰色頭發的西班牙人。他舉止高貴,穿著打扮充分顯示出他的富有和權勢。他對他下榻的”三界旅館”的住宿條件滿腹牢騷。他像一個放縱的醉醺醺的老婆子一樣嘮叨著他兒子的事。
“我是無法可想了,我的兒子墮落了。他在哈羅公學①時就不學好,在劍橋上皇家學院時更不像話。他是徹底墮落了。現在他又酗酒過度,墮落得越來越明顯了,而且還鬧出醜聞來。我想方設法——我跟我的一個做醫生的朋友訂了一個計劃,讓他們一起去西班牙旅行。每天晚上,弗朗西斯科都打一針斑蝥,隨後兩個人一起去光顧有名的妓院——過了一個星期似乎有些效果,但其實是白費勁。最後,也就是上個星期,就是這個房間,確切地說在那間浴室——”他用手指了指,“——我讓弗朗西斯科脫了上衣,用鞭子抽了他——”——
①英國哈羅城的一所著名的男生寄宿學校,創立於1571年。
他說累了就一屁股坐下,這時迪克開了口。
“這麼做很蠢——去西班牙旅行不會起作用——”他強忍著才沒讓自己笑出聲來——一個有名望的醫學專家竟要參與這一類外行的實驗!“——先生,我必須告訴你,遇到這些事,我們也沒有什麼高招。說到酗酒,我們常常能取得某種效果——當然要有積極的配合。關鍵是要讓孩子增強自信心,從而去發現他對此事有什麼認識。”——
這孩子,就坐在陽台上,約莫二十歲,相貌英俊,透著機靈。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迪克問道,“你覺得這狀況是不是更糟了呢?你願意做點什麼嗎?”
“我想我願意,”弗朗西斯科說,“我過得很不快活。”
“你想到這是因為酗酒或其他不正常行為造成的嗎?”
“我想酗酒是另有原因的。”他嚴肅了那麼一刻——突然他臉上露出難以抑製的滑稽表情,還大笑著說,“這沒用。在皇家學院,人們都稱我‘智利女王’,到西班牙的旅行——全部效果是我一見到女人就惡心。”
迪克嚴厲地看著他。
“要是你對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津津樂道,那我幫不了忙,我是在浪費時間。”
“不,讓我們接著談——我也討厭許多這樣的人。”這個孩子相當坦率,不過眼下已變態為對他父親的一種有意的反抗,然而他眼睛裏流露出同性戀者在談論此類話題時常有的那種典型的嘲弄的神色。
“怎麼說這也是一種見不得人的事,”迪克告誡他,“你會耗費你的生命,而且後患無窮。你將沒有時間和精力從事其他任何體麵的社會活動。要是你想麵對這個世界,你就必須從克製情欲人手——而且,最重要的,刺激情欲的酗酒——”
他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而十分鍾前他還想棄之不顧。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們愉快地談論著這個孩子在智利的家,以及他的誌向。以前迪克大概還沒有在心理學角度之外了解這樣一種性格——他推斷,正是性格中的某種力量可能使弗朗西斯科做了一些不法行為。在迪克看來,性格力量總是一種獨立的存在,不論表現為今天上午在診所死去的那位不幸女子的瘋狂的勇氣,還是這個迷失的年輕人給單調的舊故事帶來的無畏的情趣。迪克力圖將性格力量分割成足夠細小的部分以便貯存起來——他意識到,就生活的特性而言,整體是不同於部分的。同樣,四十到五十歲之間的生活,看來隻能按階段地進行考察。他對尼科爾和蘿絲瑪麗的愛戀,他在戰爭行將結束的這個破碎的世界上同艾貝-諾思、湯米-巴爾邦的友誼——在這樣的關係中,各種個性似乎緊緊地向他擠壓過來,以致他自身成了個性的集大成者——似乎有了某種必然性,要麼全盤接受,要麼全盤拒絕。似乎在他有生之年,他注定要沾染上某些人的個性,那些他早年相識、早先愛過的人,而且還得像這些個性自身是完整的一樣,他的個性也應該是完整的。這之中還涉及某種獨特的因素——被愛多麼容易,而愛又多麼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