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文珍說道:“國都漢王府裏的仆役丫鬟,一個沒落下全帶到了西川來。隻不過……成都府的官員們,買來了近百名各懷技藝的歌舞伎子,供大人玩賞。這些人眼下也都是王府的私財了。”
“近百名歌舞伎子?還買下了?!”蕭雲鶴頓時有些忿然,“讓她們全回家去,本王沒有閑錢養這些人!現如今漢州、成都的軍民百姓連飯都沒得吃了,我還在府裏養著近百名梨園優寵,那不是要讓蜀中的百姓,在背後戳著我的脊梁骨罵本王嗎?”
俱文珍很少見到漢王這樣發火,頓時有些惶然的低聲道:“大人,這些人已然簽下賣身契,就是王府的私財了。你讓她們回去,這恐怕?……”
“恐怕什麼?”蕭雲鶴狠狠瞪了俱文珍一眼,“你少嗦,按本王吩咐的去辦。這些人有手有腳,織桑賣布莫非還掙不來一日三餐麼?那種習慣了好吃懶作嘩眾取寵賺粉值、又沒有手藝的優伶,就全都給我扔到漢州軍營裏慰軍去!”
那一群歌舞伎子們嚇得齊聲驚呼,跪倒在地不敢起身。大齊的軍隊,軍人是可以合法狎妓的。前去慰軍,對這些伎子們來說,簡直就是要下地獄了。那些憋悶得厲害的大頭兵,個個粗蠻不解風情,絲毫不懂什麼叫憐香惜玉,隻知道發泄情欲。落到他們手裏,還不慘死?
俱文珍也被嚇住了,連忙道:“小人馬上就按大人吩咐的去辦……”
蕭雲鶴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悶悶不樂的倒在了榻上。漢王的寢室,自然是布置得華麗異常。可蕭雲鶴入眼所見,左右都感覺不舒服。那些地毯、屏風和被服上,都繡著妖冶動人的女子。可蕭雲鶴總感覺這種氣氛自己十分的不喜歡。處處透著靡靡之氣,是那種讓人耽於享樂、小富即安的情調。
房間的門被輕輕敲響,蕭雲鶴沒好氣的扔了一句:“進來就是,敲什麼敲。”
門被輕輕推開,蘇菲兒拿著一盞茶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她低埋著頭,都沒敢去正眼瞧蕭雲鶴。靜若無聲一般的走到了他榻邊,跪下身來將茶盞遞上:“大人請用茶。”
蕭雲鶴都沒有正眼去看是誰進來了。聽到這個清細如乳燕般的聲音,才回頭看了蘇菲兒一眼,輕歎了一口氣說道:“菲兒,是你啊。本王心情正糟糕得緊,嚇著你了吧?”
蘇菲兒輕輕的搖了搖頭,淡如清荷一般的說道:“大人,這是清涼解暑的涼茶,喝了能清心降火,或許心情會好一些。蜀地炎熱潮濕,的確容易讓人心生悶氣,是很傷身體的。”
蕭雲鶴看著眼前這個冰雪可人的蘇菲兒,感覺心頭悶氣一下散去了不少。接過茶來喝下去,淡淡的清甜,的確是比較爽蘇菲兒接過空茶盞,說道:“大人這些日子連連奔波,肯定是累壞了吧?婢子替大人洗洗腳吧。”
蕭雲鶴見她額頭上也是一層細密的汗珠,於是說道:“不用了,你自己去歇著吧。我還要辦些事情,現在不休息。”說罷起了身,朝書房走去。
武元衡去了成都府衙辦事,書房裏也沒了一個能商量說話的人。蕭雲鶴不禁感覺有些鬱悶。隨手翻看了一些存放在這裏的書籍,心中煩悶就再也看不下去了。正想出門到外麵走走。武琦雲卻來了。
由於武元衡的關係,武琦雲這些日子以來跟蕭雲鶴相處的時間也還比較多。蕭雲鶴對這個頗有些心機和謀略的女子,也有了那麼幾分看重。
武琦雲進來後,也沒有過多客套,直言說道:“大人平日裏總是沉穩如山,今天如此心浮氣躁?”
蕭雲鶴自嘲的笑了一笑:“是呀,最近遇到地煩心事實在是太多了。手邊又沒有幾個得力之人。蜀中的這些官將。個個隻想著小富即安得過且過。貪圖享受他們最是在行;說到辦理政務,卻是個個都想當縮頭烏龜。煞是令人氣惱。”
“其實大人沒必要太過急躁。”武琦雲娓娓說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大人來蜀中之前,對蜀中的風土人情想必不是那麼了解吧?”
蕭雲鶴也不否認:“算是吧。我生在國都長在京城。對千裏外的蜀中,的確是不太熟悉。”
武琦雲微微笑了笑,說道:“以前我和我哥小的時候,曾在蜀中住過三五年時間。對這裏也略有些了解。其實蜀地的人,地確不像關中尤其是京城中的那樣。事雷厲風行講求效率。蜀中的人,常年生活在山林合抱之中,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他們的脾性比較婉約。辦起事情來也不如北方的人那樣利索霸道,會顯得優柔寡斷一點。所以,大人初來乍到,會顯得很不適應。這裏地人,在我們看來反應就像是慢半拍一樣,做事情都有些拖泥帶水的。其實也不盡然是他們玩忽職守消積怠慢,這隻是……他們的生活習慣。打個比方,就是做飯的廚子。手腳也會慢上幾分。”
蕭雲鶴說道:“可這是個壞習慣。尤其是在官場、軍營裏。軍情如火,民生重於泰山,辦起事來卻總是這樣婆婆媽媽拖泥帶水,還不要壞大事?”
武琦雲掩嘴一笑:“我的意思,可不是為他們開解罪責。我是在勸大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慢慢來改掉這些人地壞脾性才是。要是因為這種事情而氣壞了自己的身子。就更不值了。”
蕭雲鶴不由得微微一愣,恍然醒悟了過來:“你說得還真是挺有道理。我這個新來乍道的節度使,地確是很不習慣這種官場風氣。要整治,看來也是要慢慢來了。”
“大人這麼想,就對了。”武琦雲說道,“我隻是個女流,不懂什麼軍政大事。閑來跟大人聊一聊,也隻能打比方的說說事。蜀中的官將們,就像是習慣了悠閑慢跑的馬兒。可大人卻是騎慣了烈性的戰馬,自然會一時不習慣了。可是想讓慢馬變成烈馬,也不是狠抽幾下鞭子就能解決問題的了。大人肯定比我更明白這其中的意思吧?”
蕭雲鶴嗬嗬的笑了起來:“你這比方,說得還挺有點意思。說說看吧,女諸葛。你有什麼錦囊妙計?”
“我哪裏會有什麼妙計?”武琦雲也笑了起來,說道,“我隻是在想,這些馬兒之所以跑得慢,是因為不愁吃不到草料,不愁別地馬跟他們搶食物。要是大人能讓這些馬兒自己競爭起來,能者上,庸者下。這樣一來,不就能刺激他們主動的去努力快跑了麼?這比抽鞭子刺激,怕是還有用得多了。”
“哦?這可是個有意思的法子。”蕭雲鶴聽完甚感有趣,自己尋思了一陣,說道,“治民先治吏,隻有整治了官場的一些俗規陋習,才有可能讓西川壯大強盛起來。武琦雲,你的想法很對路子呀。”
武琦雲麵帶微笑地說道:“我隻是個不知事的女流,會有什麼想法。看著大人這樣心浮氣躁,我就忍不住插嘴兩句了。大人可別跟我哥哥說……不然他又要罵我,說我女流幹政不識大體了。”
蕭雲鶴嗬嗬地笑了起來:“集思廣益,兼聽則明。不管是誰,隻要提的意見可行,我一律悉聽。”說到這裏,蕭雲鶴自己突然愕然的一愣:武琦雲給我的這種感覺,怎麼如此熟悉呢?
武琦雲,她自己深知女流不幹政的這個原則。偏偏又旁敲側擊舉例子,來跟我說起許多政治上的事情,為我排憂解難……長孫皇後,昔日不也時常這樣麼?
蕭雲鶴心中微微悸動,不由得一時有些呆愕了,怔怔的看著武琦雲。
武琦雲見漢王直勾勾地盯著她看,不由得感覺有些不自在。臉也紅了,喃喃道:“大人,你怎麼了?”
“哦,沒什麼。”蕭雲鶴恍然回過神來,說道。“你剛剛舉的這個例子,很有意思。稍後你哥回來後,我會跟他細作商議,看看具體怎麼辦。”
武琦雲點頭笑道:“大人記得,別告訴我哥是我想起的就是了。還有。大人剛剛說了,不管是誰,隻要提的意見可行。大人一律悉聽對麼?”
“嗯。”蕭雲鶴說道,“你想說什麼?”
武琦雲矮身拜了一拜,說道:“我想求大人,收回一道鈞令。”
“什麼鈞令?”
武琦雲抬眼看了蕭雲鶴一眼,低頭說道:“剛剛大人進府時,下的第一道鈞令。”
蕭雲鶴明白了。武琦雲是想勸他,別把那些歌舞伎子送到漢州去當軍妓。他笑了一笑,說道:“理由呢?”
“漢王明鑒。”武琦雲不卑不亢。徐徐說道,“那些女子,其中或許是有一些好逸惡勞、隻知道嘩眾取寵的。但是,又有誰是自甘淪入梨園,供人玩寵呢?這其中。大半都是窮苦人家的女子。置身於勾欄,不過是為了謀條生路。甚至還要養家糊口。現如今她們賣身到漢王府,以為從此可以衣食無憂,或是還能有些餘錢贍養家人。可是大人卻將她們投到了軍營裏去……幹那些事情。這對她們來說,無異是斷了活路生不如死了。這其中許多女子,其實都隻是憑著色藝謀生,沒有歹心地。她們算不得是大奸大惡之人,跟種田織桑的百姓們一樣,隻是憑著自己的一技之長謀生。蜀中崇尚歌舞飲宴,席不離伎耽於享樂,這個風氣由來已久。可是,這並不單純是這些伎子們的過錯。漢王痛恨那些巴結討好不務正業的官員,卻牽怒於這些可憐地伎子們,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殃及池魚了?”
蕭雲鶴聽完這席話,不由得恍然明白了過來,自己的確是有些衝動行事了。正如武琦雲所說,蜀中狎妓是個風氣,並不單純隻是這些伎子們的過錯。自己要想從根本上治住這個不良風氣,還得從官員們身上入手,沒必要牽怒那些身不由己的伎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