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黑暗中懸浮。
他感受不到任何事,他除了自己的思想什麼都聽不到,除了濃墨一樣的黑暗什麼都看不到,除了虛空和麻木以外什麼都感覺不到。
他想收縮肌肉移動一下手指,卻感覺不到自己的肌肉在哪裏。他麻木的思維中冒出一種熟悉的情緒,他過了一會兒才發現,這叫驚恐。
除了他自己和黑暗以外,這裏什麼都沒有,他什麼也做不了。他想要喊叫,卻沒有嗓子。
他隻是個靈魂。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感到自己的下肢開始有了感覺,某個地方的血液循環開始改變,肌肉再次收縮,這是壓迫的感覺,他的腳碰到了什麼東西。
他再次感覺到了久違的小腿肌肉,試著伸出腿去,腳上的壓迫感隨之增強,他感覺自己站在某個平麵上。
緊接著,如同掀起歌劇院沉重的幕布一般,黑暗退去了,麻木也退去了。他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他再一次感覺到了重力,頭頂的血猛地向四肢流去,令他感到耳鳴目眩。
他揉了揉流淚的眼睛,發現自己目眩的另一個原因是他直視著太陽。他眯起雙眼,發現這是一輪金橙色的夕陽,光斑映在自己麵前的大湖上,如同融化的玻璃,燦爛而搖曳。
他環顧四周,看到的是一人高的艾草,草已經呈灰色,看起來幹燥而沒有生氣。草地的邊緣是墨綠的杉樹林,隨著陽光的逐漸消退,這種墨綠色正向黑色轉變。他就站在這片被樹木環繞的草地之間。寒冷逐漸穿過他的衣衫侵蝕他的皮膚,估計現在已經是深秋了。
他邁開僵硬而沉重的步伐走向湖邊,血液湧入雙腿,帶來針紮似的麻木感。他舉目四顧,不斷地眨著流淚的眼睛適應光線,四周除了植物以外沒有什麼新鮮事物,他轉身看向自己的身後。
他立刻呆住了,新一輪的恐懼令他的頭發幾乎炸了起來,心髒猛地一縮,隨之而來的是四肢的一陣無力感,他有嗓子,這次卻喊叫不出來。
在他身後,夜幕已經清清楚楚的降臨。
那不是普通的夜晚。在天空中,一道清晰的晨昏線將天空劈做兩半,在他的這邊是火紅的晚霞,而在線的那邊,是濃墨重彩的黑暗,沒有星星和月亮的黑暗,那條線緩慢而明顯地向著太陽的方向奔去,他看著一朵火燒雲被那道線趕上,然後吞沒,沒有一絲光線從線的那邊透過來。
在地上,黑暗也從艾草的縫隙間悄悄摸了過來。先是一縷淡淡的陰影,然後是逐漸加深的黑斑,最後是徹徹底底的漆黑。風從反方向吹來,並且逐漸增強。杉樹的樹枝被風扯下來,然後扔進黑暗中。
他本能地朝著湖水的方向又邁了幾步,希望離湖那邊的夕陽更近些,卻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湖岸邊。而湖那邊的夕陽已經隻剩一縷光,遠處的天空被照得像燒白了的金屬一樣耀眼,剛才還波光粼粼的湖水,如今已經開始披上了一層金屬似的冷色調。天邊的夕陽向將滅的蠟燭一樣,光線越來越弱,偶爾還能發出幾次耀眼的閃光,但是最終,如同每次它的旅程一樣,太陽從湖的那邊消失了,將世界留在日落後和夜臨前那短暫的沉重的陰天裏。
而他身後的黑影,此時則貪婪地向前撲進。逐漸開始的晚風已經越來越強,吹得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低下頭。這時他注意到他身邊的艾草正在發生的變化,纖細而堅韌的草莖正在逐漸碎成小塊,而那些小塊又碎成了更小的碎屑,隨後被風掃進身後的黑暗中。高大的杉樹從樹葉開始脫落,進而是樹枝和樹皮,最後是樹幹本身,仿佛有架看不見的碎木機正在加工它們。白色的樹心木自動的分為魚鱗一般的碎屑,轉眼間一顆高大的杉樹就被風吹成了碎片。
先前平靜的湖水在風的作用下翻滾著,然後像摔碎的鏡麵一樣裂了開來,發出冰塊被掰斷時沉悶的響聲,大塊大塊的水被風吹起,夾雜著四濺的水花向身後的黑影飛去。他撲倒在地上躲過一大塊還是液態的湖水,發現湖岸邊原本濕潤的泥地已經裂開了幹燥紋,土地中的水分被硬生生地從地裏壓了出來,形成了蒸汽,留下逐漸幹燥的土地和越來越細小的幹燥紋,直到原先的泥土變成了幹燥的沙塵。
世界在他身旁分崩離析,然後被風掃進他身後如同怪獸的巨口一般的黑夜裏。
他轉過頭來不去看那正在肆虐的黑夜。他的臉映在一塊還沒有被刮走的湖水中。
魯道夫馮荷爾斯泰因看著湖水中自己的臉龐,那張臉和自己一樣消瘦和蒼白,但是即使在被風吹皺的湖麵上,他也可以看出,湖中的那張臉,帶著平靜甚至安詳的表情,周圍的一切顯然都沒有影響到他。更重要的是,那張臉的眼睛,是一雙完全漆黑,沒有眼白的眼睛,那種黑是沒有反光的黑,如同寒冷的海底,如同深邃的地殼,如同自己身後令人窒息的夜晚。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現在已經進入芬蘭境內。大約一個小時以後我們將在赫爾辛基萬塔機場降落。”
飛機廣播的聲音驚醒了魯道夫,他揉揉眼睛,發現現在是當地時間下午3點,窗外是千湖之國芬蘭,無數清澈的湖泊被鑲嵌在重重疊疊的樹林中,在飛機上看是非常美妙的景象。
不過想起樹林和湖水魯道夫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剛才的怪夢,這種夢是他第一次做。嚴格意義上來說這是個噩夢,但是魯道夫覺得除了正常的不解以外,他沒有感到恐懼,相反,他反而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他現在開始明白羅賓克裏的那部《Dejavu》中所闡述的“似曾相識”是什麼感覺了。
無論如何,魯道夫心想,我如果有過那種經曆倒是出了鬼了。但是這個該死的夢倒是讓我出了一身大汗。他將目光移回窗內,看到前方空姐推著飲料車來送飲料了。哦,好極了,我真心想喝點東西降降溫。
“首先讓我問你個問題”死亡繼續玩著飲料中的櫻桃“你認為我和你們的父親誰更老呢?”
米迦勒和加百列麵麵相覷,在仔細思考了一會兒後,米迦勒回答“父親創造了萬物。”
“沒人不承認這一點,但是你答非所問”死亡的表情略顯厭煩“我和你們的父親誰的年紀更大?”
“無意冒犯,騎士”米迦勒非常謹慎的說“既然父親創造了萬物,這難道不意味著,他,呃,怎麼說呢,也創造了你?”
一直沉默的瘟疫和饑饉禁不住笑出了聲,死亡撅了撅嘴歎了口氣,無奈地搖著頭,就連嚴肅的戰爭的嘴角都微微上揚。米迦勒明白自己說錯了話,但是對他來說,作為天使的尊嚴讓他對於自己的錯誤非常敏感。於是他輕敲著桌子,刻意的維持著尷尬的氛圍。
“如果我們真的是你父親創造的”死亡終於繼續道“你現在會用這種語氣跟我們說話嗎?如果我告訴你我們是你父親的造物,你會不會當場要求我們對你,上帝的熾天使,頂禮膜拜呢?”
瘟疫和饑饉笑得更加肆無忌憚了,瘟疫甚至伸出手想和死亡擊掌,死亡睬都不睬他繼續說道“不,我們不是你父親創造的。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算是你父親的同事。我們都是規則的製定者,是同一級別的神祇-----好了我知道了加百列,你父親是惟一的真神,你滿意了?”他極不耐煩地掃了一眼正要抗議的加百列“信不信由你,你父親在我們四個麵前絕對不是至高無上的大神,想要證據嗎?我剛剛收割了他!”
“很高興我們回到了這個話題上”米迦勒打斷了他“現在,如果你不介意,我能否再問一遍,為什麼?”
“老東西不記得了”瘟疫搶白道
“說什麼信什麼,你現在越來越像人類了,說不定你和他們的父親真的不是一個級別的”死亡白了瘟疫一眼說“不過有一部分的確是實話”他轉向米迦勒“我的確不記得最原始的理由了,事實上你們的父親從來就沒告訴過我最原始的理由,但是有一點你們必須明白,那就是契約對我們的重要性。”
“洗耳恭聽”加百列說。
“你們的父親,如你所說,創造了世界上大部分的事物,他是創造神,他規劃了這個世界,但他正在創世之後,還需要世界的管理者,因為它所創造的東西具有獨立思考和自我生存的能力。”
“你是說人類?”
“不完全是,不過這是後話了。”死亡吸了一口飲料說“為了管理他的世界,他和我們,和其他一些神祇,簽了契約,我們各司其職,就和你們在天堂各有分工一樣。但是我們掌管的不是你們掌管的事物,你們的那些掌管藝術,農業,醫療或者律令的守護天使們不過分到了蛋糕頂部的一小塊,而下麵的大塊蛋糕基座是你們的父親和我們來維係的。但是與你們想象力和創造欲豐富的父親相對應的,是一個終結者,是一個毀滅神,你知道,當一個派對裏的人太多時,酒吧老板就不得不找來保安清出一些人以便讓更多的新人能夠進場。”
“也就是你?”
“我是最接近於毀滅神的神”死亡糾正道“但是你說的有道理,對你父親而言我就是毀滅神,因為對人類來說我雖然是終結者,但我同時也是從肉體到靈魂的擺渡者,是某種換乘車站罷了。而你們的父親,當然還有你們都是聖靈,你們已經是靈魂了,靈魂消散後沒有路可以繼續走下去,所以對於你們的父親而言,對於你們而言,我就是終點站。正因為我是終點站,你們的父親在契約裏加了一項條款,大部分的條款要求我們對他的造物,也就是這個世界負責,隻有這條,要求我對他個人承擔一項責任。”
米迦勒和加百列聚精會神地等待著下文,死亡卻停止了談話,將手伸向自己的懷中,慢慢抽出了一把鐮刀。
那是一把看起來非常普通的鐮刀,就像在麥田裏勞動時割雜草的短柄鐮刀,但是刀身和刀柄全部是黑色的,刀刃向內排列,在午後的陽光下發出閃閃寒光。米迦勒本能地向後靠了靠,與加百列擠得更緊了,後者咽唾沫的聲音清晰可聞。
“父親要求你承擔一項責任,作為交換賜給你死神的鐮刀?”米迦勒說
“你又來了,米迦勒”死神輕輕用手指彈著刀刃,幽冷的金屬發出脆響“你父親跟我簽契約不是為了給我鐮刀,而是因為我有鐮刀。有生就有死,有創造就有毀滅,不以你父親的意誌為轉移。這把刀不僅是刀,更是契約書本身。”他的手指繼續彈著刀刃,一串串如同烙鐵燙出的古怪的符號在鐮刀上顯示又消失,直到又一條火紅的文字閃現在刀刃上,死亡的手指停止了敲擊。
“我從來沒問過要簽這條契約的原因”他沉重地說“而且我敢確定即使我問了他也不會告訴我,我原本以為這是一條保險條款,沒想到他會真的要求我執行。”
在溫暖的午後陽光下,漆黑的刀刃上,一行滾燙的文字,卻讓整個飯店的氣氛降到了令人脊背發涼的寒冷。
“此刃為終結者所有。
終結者決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