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名於青陽洲海內塗山南鄭京都的慕二公子,尚是東洲臨川府飛熊寨的小當家——外人眼中無惡不作的土匪頭子慕開山的時候,曾在河間大城狀元樓上,聽那名著河間一城的說書老頭子講了一段舊事。
說的是——南槐夢醒,易麵脫胎,當是時,豪氣幹雲的粗魯漢子自唾沫橫飛的長須先生口中甫一聽及轉世重活後脫胎換骨——由一介快意恩仇的老爺們兒搖身一變化身為文武兼備偽君子的段子,頓時眉頭緊鎖,毫不遮掩的嗤之以鼻。
無疑,習慣於直來直去的散修好漢對名門大派禮儀尊卑的條條框框深惡痛絕。
甚至於,在三年之後,報仇心切的慕小當家殺上萬雲峰病虎觀,在楚遊殿前遭遇強敵圍攻,直麵難以幸免的粉身碎骨之際,寧死不屈的強盜漢子依然在壓住一腔深仇大恨,想至下一世之光景的罅隙,不遺餘力、咬牙切齒的信誓旦旦著:
放你娘狗屁的改頭換麵,縱使老子下輩子投生在書香世家,一樣不可能與你們病虎觀這一幫衣冠楚楚的娘娘腔、道貌岸然的狗雜碎同流合汙。
彼時裏,早已將強人窩裏傳承已久的習俗——那種罵罵咧咧的噓寒問暖深植己心的慕開山——臨川飛熊寨快人快語的末位當家人胸有成竹的篤定:
高宅朱戶秉持的,曆來便被自個兒瞧不上眼的婆婆媽媽的人情世故,必然會與自家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好日子永遠井水不犯河水,一如他當日在府城狀元樓上豪氣縱橫,引來一幹莽夫同聲應和那番快言快語:
爺爺是聽慣河間大鼓的熱血男兒,豈會沉浸在風月劇那沒把兒的靡靡之音裏頭。
順理成章,那時候的慕姓散修自然不曾料到,命中注定且即將臨身的如夢經曆——一段重頭來過的曆程將會怎樣讓他鏤心刻骨。
以至於,在經曆幡然醒悟,明白自己的前世今生之後,在之後數十乃至上百載光陰裏頭,拘於重生十五年時日裏難以忘懷的點點滴滴,拘於無數生根發芽甚至已枝繁葉盛的親朋情義,名曰雪侯的慕氏老二——強盜慕開山的第二世,跋涉於世間各大部洲各有千秋的波瀾壯闊,無論麵對名著天下的蕩氣回腸之山川,亦或是獨出一格、賞心悅目的春秋景致,他都極少為其所動過。
細究其中緣故,根底自是要不容置疑的著落在一處名曰故土的所在,正是它——慕家好漢的二世投胎之地,令多年之後滿臉滄桑的慕家老二耿耿於懷,那段被上輩子嗤之以鼻的知書達理的世家生活,已然成為慕家子最深刻的記憶,而那處外人眼中不過爾爾的邊遠所在,已然成為慕二公子心中無可取代的世外桃源。
毫無疑問,慕姓強人再世為人的成長地,家鄉那許多將於世道巨變中淪落塵埃的親朋摯友乃至父老鄉親,那無數在不遠的將來必然灰飛煙滅於連綿災禍的熟稔往事,那蕩氣回腸彌羅山和溫婉辛水,那胭脂湖以及慕府外眯著眼都可行盡的大街小巷,已後來居上,生出一股與慕家老二上輩子出生之所—東洲臨川府歸霞鎮飛熊寨分庭抗禮的力量。
甚至於,在當下,水到渠成的,慕二公子這個書香門第的身世,竟然後來居上,穩穩壓住了上一世熱血情義與快意恩仇的念想,毫不客氣便將慕家子——那兩世之人心底最溫暖的一畝三分地霸去了半壁江山。
是故,自打再生名為慕雪侯以來,縱然驚才豔豔的慕氏後人在冠禮之際,在經曆過幾番玄乎其玄的深夢洗禮之後,由淺入深的察覺到自個兒可能對已逝者——青陽臨川府散修好漢慕開山死不瞑目的所思所想、以及所擔當的家門恩怨一脈相承。
可最終,已在塗山京都地麵兒上,懵懂吃喝十五載的塗山慕家二公子到底克製下心底對上輩子快意恩仇、敢作敢為的欽服,心甘情願承擔起了塗山慕家宅心仁厚乖兒子的重責。
盡管,慕二公子的腦海之中時不時便會隱現出踞虎山楚遊宮前,自己——慕開山玉石俱焚的招數在對頭隨心一指下連個浪花也不曾翻起的場麵,會令少年心底波濤洶湧起深入骨髓的不甘,將整個身軀繃得嘎吱作響。
盡管,慕雪侯明白自己在冥冥中對前生的種種因果責無旁貸,並且在一番感同身受之後,於心頭冒出一股恨不得立馬拾起慕開山未竟之遺願,將****的仇讎生吞活剝的難以抑製的怒火。
可最終,塗州慕家再世為人的二公子還是在一番天人交戰中壓下了仇恨的洪流,不曾滋生出完全丟開慕雪侯這個當世之朱門身份,徹頭徹尾的化身為上一世鐵骨錚錚慕開山,將其滔天血仇作為今生不二誌願的念頭。
細究前後緣故,其一許是少年並不完整且神出鬼沒的記憶無法給予他腳踏實地到足以貫穿前後且感同身受的真切,其二,重中之重,依然需要將其歸結至幾個字上,那便是——第二處鄉土,生於斯長於斯,豐衣足食十五載的第二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