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斤六(一)(1 / 3)

1、九斤六大年三十的傍晚,廣州城中,官宦巨商張燈結彩,小戶人家貼上春聯,當真是豪庭大宅,屠沽市井,一片新年景象,喜氣洋洋。

聽著遠街近巷不時傳來零零星星的炮竹聲,文子衿明白,此是小童們在燃炮玩樂。依廣東風俗,要到午夜“交子”之時,各家長者才會親自燃放炮仗煙花,那時城裏鄉下,戶戶爭鳴。除舊迎新之際,不分貧富,這些“響鞭炮、迎財神”的銀錢倒是大夥兒都不會節省的。

文子衿本是嶺南博羅的一個秀才,今年一十八歲,自八月秋闈到廣州府應試,落第之後,便留在城中,以代筆售字為生。

到了年底,因寫得一手好字,便在城裏賣起對聯來,竟然是手不停筆,到得大年三十下午擱筆,倒也有十五六兩銀子入袋。

心想一個人過年,也須得犒勞犒勞自已,他便沽了五斤土產米酒,買了一隻燒鵝,二斤鹵味,回到住處自斟自飲,一杯一杯喝的都是悶酒。

落肚二斤有多時,不禁長歎了一聲,自語道:“想想自已,雖說歲數還不算太大,但一介寒生,手無縛雞之力,更無一技之長,卻於這昏暗世道,他鄉窮途,累經挫折。前路猶自茫茫未明,心中卻已疲倦不堪,該當如何是好?”心下甚覺寂寥煩悶,搖了搖頭,口中不禁吟道:

至今相知無一人,

出入空傷我懷抱。

風雨瀟瀟旅途秋,

歸來窗下和衣倒。

歎了一聲,複道:“唉,真是‘歸來窗下和衣倒’,除此之外,複何可為?”

原來文子衿未出生時,父親已然去世,是個遺腹子,八歲時母親又病逝了,便跟了開小酒肆的叔父嬸嬸一起生活。

叔父挺好,做生意存了點錢,將他送去私塾,不想這小孩著實喜愛讀書,人又聰慧,記心又佳,十三歲起,那老秀才已不能再教他了,他便自去尋書來讀,博學強記,當真是飽覽群書,才氣橫溢。

卻不想嬸嬸是個沒甚見識的鄉下婦人,見他整日價沉醉書中,光是吃飯買書寫字,隻把銀子花去,不賺一文進來,是以看著侄兒便覺心煩,常常含沙射影,指桑罵槐。而他讀的書多了,人自清傲,何能受得了這些濁氣,心中便暗暗立下了大誌,發憤苦讀,指望科場高中。

在他應試之前,嬸嬸再次對他冷嘲熱諷,更激發了他的傲氣,當時便說:“侄兒若不高中,便不回來見叔叔嬸嬸了,省得嬸嬸見了心煩!”

那知嬸嬸心想這鄉村僻地從未有人科舉出仕,料定他也是不能考取的,竟道:“那是最好,祝你一舉高中!我也不希罕沾你的光!若是不中,便別再浪費銀子了,養了你這麼多年,便跟你叔叔在店裏捧菜洗碗吧。”

文子衿辭別叔嬸,便往廣州而去,卻不想科場黑暗,榜上有名者不是世家公子,便是巨富子弟,全然不是憑真才實學來選錄人才。文子衿大失所望之下,想起曾對嬸嬸說過的話,深覺無顏回去,隻好托來廣州做生意的鄉親捎信給叔父,說是在廣州有事可做,暫不回博羅去了。

當下邊喝酒,邊思量,念及自已父母早逝,更無兄弟姊妹,連個能陪自個說說話的人都沒有,孤身一人在異鄉過年,不覺流下兩行清淚。喝了數杯,在桌上伏了半晌,才又抬起頭來,仍覺毫無心緒,再喝了三杯,一手支頭,一手抹去淚水,此時酒力上衝,淚眼濛濛中,看見桌上的筆硯,有所感觸,便提起筆來,醮了濃墨,行至牆前運筆如飛,如行似草,題了數字,卻是:

鄉夢斷,

旅魂孤,

崢嶸歲又除;

他年今日,

鵬鵠東飛去,

寒風還阻?

題罷,將筆一擲,抻了個懶腰,自語道:“左右無事,不如出去逛逛!”便乘著七分酒意,披上那件舊棉袍,徑自出門而去。

南國冬末,北風凜冽,隻吹得人臉頰難受,雙耳刺痛。但街巷中卻已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熱鬧非凡。過新年了,男女老少均是滿臉笑容,興高采烈,文子衿在喧囂的人聲中受了感染,心情也略略好了起來。

信步而行,不覺已近珠江之畔,見有兩個小童在放鞭炮,將原是整排的鞭炮拆成一個一個的散炮子,一個小童說:“鵬弟,這個讓你先放。”另一小童道:“好,哥哥,下一個就讓你放。”那小童便身子後仰,將手中拿著的一支香火探將前去,點著引子,“啪”的一響,就將香火交於他小哥手中道:“哥哥,這個你來放了!”

這兩個小童一個六七歲,一個八九歲,兄弟倆雖都是穿著粗布新衣,不是富家子弟,卻也長得十分可愛,況且兄友弟恭,引得文子衿駐足良久。這兩個小兄弟各放了十來個炮子,那哥哥說:“鵬弟,咱們該回去了,看看爹爹回來沒有。”那鵬弟道:“是極,快快回去。”文子衿對這兩個小兄弟極為喜愛,在兩個小童頭上摸摸,微笑道:“小兄弟,你們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