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他倆改變了的、更為親密的關係,尤金帶回去一種對安琪拉奇怪地加深了的感情,還帶去一種對她家人們不斷滋長的尊敬。老喬薩姆那樣令人難忘;他妻子那樣和藹、誠懇。他們對待子女和相互之間的態度是那樣健全,而他們跟整個社會的關係又是那樣可敬。換了別人,或許就會對他們的狹隘和儉樸的生活感到不快了。但是尤金還沒有見到極度的奢華,還不至於瞧不起這種物質上很樸實的生活。在這兒,他找到了很有個性的人物、富有詩意的地點、富有詩意的抱負、青春,以及幸福的前途。那些小夥子,那樣強健、卓立,準可以給自己在世上建立起他們所希望的地位。瑪麗亞塔是那樣一個嫵媚的姑娘,準可以有個美滿的姻緣。薩繆爾在鐵路公司裏幹得很不錯。卞雅明在學法律,要做律師;戴維就要被送到西點軍校去了。他喜歡他們,因為他們有親切的、純良的品質。而他們都把他看作安琪拉命中注定的丈夫。在他要離開前,他跟這個家庭相處得非常和諧,仿佛認識了他們一輩子似的。
回紐約之前,他在芝加哥停留了一下,看見了豪和馬修士,他們依然辛辛苦苦地在做著自己的老工作。接著,他上亞曆山大去了幾天,看見父親還在忙著搞他的舊事業。縫紉機仍舊由他親自運送;鄉間的漫漫長途和早先一樣,仍舊由他的輕便運貨馬車生氣勃勃地駛來駛去。尤金那會兒認為他實在沒有多大出息,可是他羨慕他,羨慕他的耐心和勤懇。這位生氣勃勃的縫紉機商人對兒子的成功獲得了相當深刻的印象,真想竭力對藝術表示出點兒興趣。一天晚上,他從郵局回家的時候,指出了亞曆山大的一條街景可以作為一個畫題。尤金知道父親對藝術的興趣,是由於他的努力的結果。無疑地,他一生都注意到這些事情,可是在他看見雜誌上兒子的作品之前,卻並不覺得這些事有多大道理。“如果你要畫鄉村景致,你該在秋天上這兒來畫庫克家磨坊。那是一個最美的景致,”一天晚上他向尤金說,竭力要使兒子覺得他很感興趣。尤金知道那地方。那是引人入勝的,一條小溪的晶瑩的流水在一道四十英尺的紅沙石峭壁下流過,最後傾注下一片十五英尺長的生滿青苔的灰石斜坡。它接近一條黃土路,路上來往車輛很多,四麵環繞著一叢樹木,點綴著它,遮蔽著它。尤金年輕的時候就喜歡那地方的幽美寧靜。
“那兒是挺好,”他回答。“我哪天去看看。”
老威特拉覺得很得意。兒子在給他爭臉。威特拉太太和丈夫一樣,顯示出了流光消逝的最初的、引人注目的跡象。她眼睛兩角的皺紋加深了,前額的皺紋也變長了。第一晚一看見尤金的時候,她相當興奮,因為他現在已經長得很好、很老練了。他已經有過許多閱曆,有了一種沉著的氣度,這種氣度,她意識到,就是成人。她的那個需要她當心照護的男孩兒已經不複存在了。這是一個可以照護她,象大人對小孩那樣和她開玩笑的人了。
“你長得這麼高大,我幾乎認不出你啦,”她說,他把她抱到了懷裏。
“不是的,隻是您變矮小了,媽。我以前總認為我決不會長到您推不動的那種地步,可是這都過去了,對嗎?”
“你從來不需要人多推動,”她溺愛地說。
瑪特爾前一年嫁給了法蘭克-班斯,跟丈夫一塊兒上伊阿華州的鄂圖瓦去了,因為法蘭克-班斯在那兒管理一爿廠。尤金沒能看見她,可是卻跟茜爾薇亞一塊兒盤桓了一些時候。茜爾薇亞現在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她丈夫還是尤金原先注意到的那麼一個沉靜保守、埋頭苦幹的人。他重上《呼籲日報》館去看看,發現約翰-薩麥斯新近死了。其他方麵的情形都和先前一樣。約納斯-李爾和卡勒-威廉茲還在辦公——和先前完全一樣。等尤金準備離開的那天到來時,他反而很高興,心情愉快地搭車回芝加哥去了。
就跟他從東部進入芝加哥和從黑森林回到芝加哥時一樣,對璐碧的回憶又強烈地打動了他。她過去對他那樣溫柔可愛。他對美術開頭的一點兒經驗,多少就是以她為中心的。可是盡管這樣,他並不想去看她。是真不想去嗎?他傷感苦悶地問著自己這個問題,因為他多少有點想去。他喜歡她,就象一個人喜歡一部劇本或是一冊書裏的一個姑娘那樣。她具有悲劇的特性。她——她的生活、環境,以及不幸愛上他的這件事,構成了一種藝術氣氛。他想幾時他或者可以寫一首關於這場戀愛的詩歌。他能夠寫些相當綺麗的詩篇,自己保存著。他有才華,能夠質樸而有情趣地敘說事情——使你仿佛看見一幅畫麵。他的詩歌的缺點就是,還缺乏真正高超的思想——在理解力方麵不象可能會有的那樣,不能達到頂點。
他沒有去看璐碧。他決定不去的理由是,那樣太不厚道了。她現在或許不要他去了。她或許竭力想忘掉一切。再說,他還有安琪拉。這樣對安琪拉真太說不過去啦。可是在他離開這座都市向東去的時候,他還是朝著她住的那個地區望去,希望重溫一下跟她一塊兒消磨的那些可愛的時刻。
回紐約以後,除了一些小變動外,生活似乎大有希望跟前一年一樣。到了秋天,尤金去跟麥克休和斯邁特住在一塊兒。他們的畫室包括一間大工作室和三間臥室。他們同意大夥可以處得很好;有一陣子的確對他們都很好。他們互相提供的批評,是有真正價值的。而他們也覺得一塊兒吃飯、散步、看展覽會是很快活的。他們各有各的特別觀點,互相辯論,互相督促。這跟在芝加哥跟豪和馬修士呆在一塊兒的時候幾乎一樣。
這年冬天,尤金的作品第一次刊登在當時的一家主要刊物——《哈柏雜誌》上。他帶了一些以前作品的樣張上《哈柏雜誌》的美術主任那兒去,美術主任對他說,畫很精妙,如果有適當的小說,可以考慮請他畫插畫。後來,一封信來了,請他去一趟,給了他一百二十五塊錢,委托他畫三張畫。他雇用了模特兒順利地把這些畫畫了出來,結果很受稱讚。他的夥伴們也鼓勵他上進,因為他們的確很羨慕他的作品。他幹脆著手去“試了一下”《斯克裏布勒雜誌》和《世紀》(所謂“試一下”就是和這些刊物建立關係)。經過一個時期,他終於使各家的美術主任對他有了印象,盡管他們沒有委托他畫什麼了不起的畫幅。他替一家為一首詩畫了插畫,雖然那並不合乎他的心意,他不高興去修飾;又替另一家為一個短篇小說畫了插畫;可是不知怎麼,他覺得這兩件事裏哪一件都不是真正的機會。他要一個適當的題目,再不然就把他的風景畫賣一些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