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1 / 3)

這個故事的序幕展開於一八八四年至一八八九年間,地點在伊裏諾斯州的亞曆山大鎮。那時,這地方的居民隻有將近一萬人。這座城鎮具有的一點兒城市風光,剛剛足以使它脫去鄉村生活的意味。它有一條有軌電車道、一家戲院——或者說是一家所謂歌劇院(幹嗎這樣叫,沒有人說得上來,因為那兒從來就沒有上演過歌劇。)——兩條鐵路、兩個車站,還有一個商業區,包括一個公共廣場和廣場四周的熱鬧地區。縣法院和四家報館都設在廣場上。這兩家日報和兩家晚報使居民全都知道生活裏充滿了當地的和全國性的爭端,而且有很多五花八門的有趣事情可做。在城鎮的近郊,有幾片小湖和一條美麗的溪流——這或許算是亞曆山大最可愛的特色了——使它平添了一種氣氛,很近似一個價廉物美的避暑勝地。就建築方麵講,這座城鎮並不是新式的。鎮上的房屋,多半是用木頭造的,正和那時候美國所有的城鎮一樣,不過在有些地段,它卻設計得挺精致,房子造在大院子裏,遠離街道,有花壇、磚砌的小徑和蒼翠的樹木作為舒適的家庭生活的點綴。亞曆山大是一座屬於美國年輕人的城鎮。它的精神是年輕的。差不多人人都對前途抱有希望。活著可真夠勁兒。

這座城鎮的某一區裏,住著一份人家。就他們的氣質和性格講,這份人家很可以算是典型的中西部美國佬。他們一點也不窮——或者,至少自己並不認為很窮,但是也絕不能算闊綽。父親托馬斯-傑弗遜-威特拉是一個縫紉機商人,總店就設在那個縣裏,出售一種最出名、最暢銷的縫紉機。每賣出一架二十塊錢、三十五塊錢或是六十塊錢的機器,他就拿到百分之三十五的利潤。縫紉機的銷路並不大,可是每年他卻賺得到將近兩千塊錢;靠了這筆錢,他買了一座房子和一塊地皮,把房子布置得舒舒服服的,把孩子們都送進了學校,並且還在當地的公共廣場上開設了一爿店鋪,陳列著最新式的縫紉機。他接受人家拿別種牌子的舊機器折價調換新的,在售價上抵掉十塊到十五塊錢。他也修理縫紉機——並且,帶著美國人所特具的那種精力,他還附帶做一點兒保險生意。他的最大的理想就是,等他上了年紀,而保險生意也做得夠發達的時候,讓他的兒子尤金-丁尼生-威特拉來負責接替。雖說他不知道兒子大了以後究竟會怎樣,可是未雨綢繆總沒有錯兒。

他是個敏捷、強健、積極的人,身材並不高大,生著赤黃色的頭發、鷹鉤鼻子、碧藍的眼睛和惹人注目的眉毛,還有一副相當煥發而討人喜歡的笑容。他做推銷員,兜攬生意,竭力說服固執的主婦和淡漠的、或是節儉的丈夫,使他們覺得,他們的確需要一架新的縫紉機了。這種工作使他學會了謹慎、圓滑和處世之道。他知道怎樣和顏悅色地去向人家推銷。連他妻子有時都認為做得太過火了。

當然,他為人誠實、勤勉、並且節儉。他們多年以來就指望有一天能夠說自己有個家,還有點兒積蓄以備急需。這一天已經來了,而且生活挺不錯。他們的屋子很整潔——全部粉成白色,配著綠色的百葉窗,四麵圍繞著一個院子,裏麵有布置得很好的花壇、平坦的草地和幾棵風姿美好、枝葉扶疏的樹木。屋前麵有個走廊,放著幾張搖椅,一棵樹下有架秋千,另一棵下麵有個吊床。在附近的馬廄裏,有一輛輕馬車和幾輛跑街用的運貨馬車。威特拉喜歡狗,所以養了兩條柯利狗①。威特拉太太喜歡活玩意兒,所以有一隻金絲雀、一隻貓、幾隻小雞和一個高高地架在杆子上的鳥屋,裏麵養著幾隻知更鳥。這所住宅是個小巧精致的地方,威特拉夫婦都覺得相當得意。

密裏姆-威特拉是個好妻子,對丈夫又忠實又體貼。她是麥克利恩郡亞曆山大附近的武斯忒小鎮上的一個販賣幹草和穀子的商人的女兒,除了斯普林菲爾德和芝加哥外,從來沒有到過再遠的地方。在她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她曾經上斯普林菲爾德看林肯下葬;還有一次,她跟丈夫一起去逛過州博覽會,那些日子裏,博覽會每年都在芝加哥湖濱舉行。她保養得很好,樣子很端正,富有情趣,而外表卻故作沉靜。她堅持要給她的獨子取名叫尤金-丁尼生。這既表示對她兄弟尤金致敬,又表示對那位有名的浪漫派詩人②加以紀念,因為他的《國王歌集》深深感動了她——

①一種蘇格蘭產的牧羊狗。

②指英國詩人丁尼生(1809-1892)。他在一八五九到一八八五年間寫成《國王歌集》,敘述亞瑟王的軼事。

老威特拉覺得,給一個美國中西部的男孩取名叫尤金-丁尼生,似乎是相當生硬的,但是他很愛他的妻子,在大部分事情上都聽從她的意見。他相當喜歡她給兩個女孩取的名字:茜爾薇亞和瑪特爾。三個孩子相貌都很清秀——茜爾薇亞二十一歲,生著黑頭發、黑眼睛,象朵正在盛開的薔薇,強健、活潑、愉快。瑪特爾生性稍欠活潑,身材矮小、麵色白皙、膽小怕羞,可是卻非常可愛——據她母親說,她就象她名字所代表的那種花①。她喜歡讀書和深思,念詩和幻想。中學裏的絝-子弟們都渴望和瑪特爾聊天,跟她一塊兒散步,可是他們找不出話來說。她自己也不知道該向他們說些什麼是好——

①“瑪特爾”的原文是myrtle,花名。我國稱之為桃金娘。

尤金-威特拉是全家最心疼的寶貝。他比兩個姐姐小兩歲,生著又直又光的黑頭發、杏仁形的黑眼睛、端正的鼻子和秀麗而毫無尋釁意味的下巴頦;他的牙齒潔白、整齊,每逢他笑起來的時候,就異常粲然地顯露出來,仿佛他為它們很自負似的。他起先身體並不強壯,總是抑鬱不快,而且相當具有藝術家的氣質。因為胃不很好,又有輕度的貧血,所以他外表顯得沒有實際那麼強健。他富有情感、熱忱和渴望,把它們全蘊藏在緘默的外貌裏。他怕羞、自負、敏感,對自己把握不定。

在家的時候,他在屋子裏東蕩西逛,讀讀狄更斯、薩克萊、司各特和坡①的作品。他懶洋洋地一本一本看著,一麵驚訝地想著人生。大城市吸引著他。他把旅行想作是件妙不可言的事。在學校裏,他在自修時間看泰恩②和吉本③的作品,一麵驚訝地想著世上各大宮廷的富麗奢華。他一點也不喜歡語法、也不喜歡數學、也不喜歡植物學或是物理學,隻偶爾注意一些雞零狗碎的地方。奇怪的事情總會使他獲得深刻的印象——雲的組成、水的組成、土壤的化學元素。不論是春天、夏天還是秋天,他總喜歡躺在家裏吊床上,看著樹隙間露出來的蔚藍天空。一隻翱翔雲霄、沉思地平飛著的大雕,會緊緊地抓住他的注意力。一片絕妙的白雲,象羊毛般的高高堆起,如島嶼一樣漂浮過去,這對他簡直就象一支歌曲一般。他具有機智、敏銳的幽默感和一種同情心。有時候,他認為自己要學繪畫;有時候,又認為要去寫作。他覺得自己對兩樣都小有才能,可是實際上他哪樣都沒有好好去學。他偶爾草草畫上一兩筆,但隻是一些片斷——一個小屋頂,炊煙從煙④囪裏嫋嫋上升,鳥兒在飛翔;一小片水,一株楊柳垂向水麵,或許還停泊著一隻小船;一汪貯水池,上麵浮遊著幾隻鴨子,一個男孩兒或是一個女人呆在岸上。這時候,他實際上並沒有多大抒情寫意的才能,隻有一種強烈的審美感。一隻翱翔的鳥、一朵盛開的薔薇花、一株迎風搖擺的樹——這些東西的美吸引住了他。晚上他常常在家鄉的街道上漫步,讚賞著商店櫥窗的五光十色、人群所帶來的青春與熱情的意味,以及樹叢裏麵人家那燈光明亮的窗子裏透露出的愛情、舒適和家庭的氣息——

①坡(1809-1849),美國詩人、小說家。

②泰恩(1828-1893),法國史學家。

③吉本(1737-1794),英國史學家。

他愛慕姑娘們——簡直為她們熱狂——不過隻熱中於那些真正豔麗的。在學校裏,有兩三個姑娘使他想起以前偶然讀到過的詩句——“象緊張的弓弦一般美麗,”“你的風信子般的發絲,你的秀美的臉龐,”“輕盈的體態,愉快的身影”①——但是他不能自自在在地和她們聊天。她們是很美的,可是卻離他非常遠。他把她們看得過美了,其實美隻存在於他自己的心靈裏。可是他並不知道這一點。有一個姑娘,黃頭發編成一大股一大股,分披在脖子上,象熟了的麥穗似的,她經常縈繞在他的思想裏。他遠遠地愛慕著她,但她從不知道。她從不知道,自己沒有注意的時候,一雙多麼矜持的黑眼睛在熾熱地盯著她。她離開了亞曆山大,因為她的家搬到另一個鎮上去了。隨後,他漸漸淡忘了,因為美貌的姑娘多著呢。但是她頭發的顏色和她那絕妙的脖子,卻永遠留在他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