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心障(2 / 3)

這些話雖不中聽,但無一不切中實際,謝安歌心裏也有數,卻是道:“倘若打不過就要屈膝下跪,當初烏勒人越過劍南江,先輩們也不必揭竿而起了。”

陸無歸道:“那是國仇家恨,豈可混為一談?”

“國仇家恨因何而起?不過是前朝社稷危殆,城狐社鼠比比皆是,上亂朝綱下失民心,最終失道寡助,山河破碎。”謝安歌忍痛坐直了些,“蕭黨倒行逆施,聽雨閣為虎作倀,他們手握律令卻踐踏王法,以治民為由行害民之事,若不撥亂反正,豺狼蛇鼠隻會越來越多,十萬裏錦繡山川也填不夠這些窟窿!我等是江湖草莽不假,或插手不了國家大事,但絕不與鷹犬同流合汙,是非對錯不容混淆,倘若人人都重利害輕道義,當今又與前朝何異?”

這一番話擲地有聲,哪怕牽動了斷臂傷口,她也沒再皺一下眉頭。

有的人縱使已如風中殘燭,可燭光還似當年那樣明亮。

陸無歸瞥向桌上那盞油燈,眼睛好像被搖曳的火苗遠遠蟄了一下,良久才道:“這山上並非人人都跟你一樣的。”

“比如你?”謝安歌看著他手中的空碗,“你在柳枝湯裏放了溫柔散。”

陸無歸輕聲道:“你傷得很重,山下有藥,還有大夫……我怕死,更怕你死。”

謝安歌漸覺筋骨綿軟,眼前也開始發黑,她想要拂開陸無歸的手,卻被用力抓住了腕子。

“小道姑,我欠你太多了,閻王判官手裏有賬本,這輩子我要是還不完,下輩子還得給你當牛做馬。”陸無歸拭去她額頭上的汗水,“你不投降就不投降吧,左右我是沒皮沒臉的縮頭烏龜,隻要……”

“兩清了。”

這三個字從謝安歌口中艱難道出,陸無歸身軀微震,剩下的話都卡在了嘴邊。

謝安歌仰頭望著他的臉,右手五指痙攣了幾下才指向自己掛起來的道袍,氣若遊絲般道:“你抵給我的……就在暗袋裏,我……不要你還,也無須你做什麼……我們,一筆勾銷了。”

溫柔散藥力發作極快,她好不容易說完這句話,人便徹底癱軟,意識也逐漸模糊下去,屋裏靜得落針可聞。

陸無歸慣是喜怒形於色,可在謝安歌話音落下時,這些神情都像幹裂的牆皮一樣從他臉上飛快脫落了,他怔怔地看向她,好半天才擠出一句:“你說什麼?”

已經昏迷過去的人當然不能回應他。

陸無歸在榻邊坐了一陣,等到謝安歌的呼吸變得綿長輕微,他才緩緩站起身來,探手在那件道袍裏細細摸索,果然找出了一樣物什——骰子。

一顆木雕的骰子,比指甲蓋大不到哪裏去,材質、雕工都乏善可陳,點畫的朱砂也褪色了,分明是件舊物。

謝安歌二十一歲就束冠出家,她嚴守清規戒律,連酒水都少飲,更不會沾染賭博惡習,卻在身上藏了一顆骰子,一藏就是二十六年。

過去二十六年裏,陸無歸做夢都想從她手裏拿回這顆骰子,就像是去年那場武林大會上,他拿千兩銀子開盤押注,隻為從她手裏贏回此物,可她說了句“一文不值”,就輕飄飄地打碎了他的盤算。

既然一文不值,怎麼會隨身攜帶了許多年呢?

陸無歸將骰子攥在手裏,回頭看向躺在榻上的謝安歌,憑他的本領,趁人不備將她帶下山去並非難事,可她說了“一筆勾銷”,連這枚骰子都交了出來,那就是磐石心已定,他就算有移山填海之能,也休想讓她改變主意。

呆立半晌,陸無歸終是孤身走了出去。

骰子碎成齏粉,一顆幹癟的紅豆子窩在他掌心裏。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注)

想來她是不知,否則這顆紅豆子怎會曆經多年又回到他手中呢?

二十六年前,陸無歸將這顆紅豆子藏入空心木塊裏,又把木塊雕成骰子,點上六麵朱砂,趕了三天三夜的路,終於在玉羊山外五裏亭追上了謝安歌。

“小道姑,我再與你打一個賭,這次定不會輸給你了!”

說來引人發笑,賭術精湛的縮頭烏龜竟會接連敗給一個望舒門女弟子,麻將、牌九、籌簽她是一概不會,在陸無歸的逼迫下才學了擲骰子比大小,沒成想陸無歸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謝安歌擲出的點數總會壓他一頭。

陸無歸平生好賭如命,自是一眼就能看出她有沒有耍老千,謝安歌連拋骰盅的手法都不利索,何況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花招,隻能說擲骰子賭的是運氣,而他在她麵前總是走背字。

可是按理來說,遇到陸無歸合該是謝安歌流年不利才對。

那一年北疆戰事未定,中原武林亦有風波急湧,補天宗準備與風頭正勁的擲金樓合作一場,傅淵渟就派了陸無歸出麵去辦此事。擲金樓的謝沉玉謝樓主是個生意人,陸無歸又會來事兒,兩人吃了一桌酒,玩過半宿博戲,這事兒就算是板上釘釘,三千二百兩銀子買兩顆人頭,省時省力又省錢,還能與擲金樓結個善緣,劃算得很。

當然,謝沉玉不是做虧本買賣的,擲金樓近來遇見了一樁棘手活兒,暴雨梨花和啼血杜鵑都在外地辦事,一時趕不回來,他自己又脫不開身,聽聞陸無歸有意南下遊玩,索性請他順道一助。

彼時靈蛟會尚未崛起,排在六魔門第三位的還是生花洞,洞主白淩波與弱水宮的六欲天魔尹曠關係曖昧,她想從泗水州的漕運生意裏分一杯羹,就得幫尹曠搜羅容貌上乘的妙齡女子送過去,這嗜虐成性的老東西練玄陰真氣,落在他手裏的女子莫不下場淒慘,但白淩波對此不以為意,在得到尹曠的豐厚回報後,她的胃口越來越大,行動也愈發肆無忌憚,終於引來了望舒門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