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二慶安侯府大殮,永安帝雖是有驚無險,但心有餘悸,先是大病了一場,而後著急下旨催逼蕭正則對玉無瑕等九宮餘孽斬草除根。此外,他日漸寢食難安,人也變得暴戾多疑,打殺了不少伺候的宮人,成天與後妃荒淫、同僧道煉丹,奈何這副身軀早被酒色和丹毒掏空,如此不知節製,就在某天夜裏突然倒在了龍榻上。
經過太醫診斷,永安帝是腎精虧虛、丹毒傷肝,隻怕……沒幾年壽數了。
得知消息,蕭太後立即封閉內宮,並讓蕭正則堵住全部缺口決不能讓消息外泄出去。可紙是包不住火的,等到正月初一大祭祀時,文武百官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端倪來。
永安帝今年三十有一,後宮嬪妃眾多,卻隻有幾位公主,連一個皇子也無,朝臣早就為此與帝後爭執過幾回,一次比一次鬧得大,若讓他們知道皇帝絕了子嗣之望又壽數不長,定會聯名奏請從同宗藩王裏選擇一人進京為儲,這就是世係轉移,蕭太後再如何惱火不願,也無法反對此事。
殷氏宗室香火凋零,縱觀現存幾位宗親,平南王殷熹、建王殷燾是最合適的人選,但前者是手握重權、威望極高的實權藩王,後者則是被拔了牙的老虎,又在兩月前被蕭太後捏住了致命把柄。因此,倘若必須從這兩人中選擇一個立為皇太叔,蕭太後寧可扶一把建王殷燾,她太清楚平南王殷熹是什麼樣的人,雙方結怨也深,要是平南王一係入主京城,整個蕭家及其黨羽都難逃被清算的下場。
至於平南王的第一刀會從哪裏下手,自然是滿朝上下莫不三緘其口的飛星案。
蕭太後憑飛星案不僅鬥垮了宋元昭這位輔政大臣,還將先帝為先太子留下的文武班底清除了大半,扶持外戚專權,從此掌控朝野十八年,然而這案子是樁冤案,朝中涉案者眾多,又牽扯到江湖多方勢力,聽雨閣用了十八年也未能掃尾幹淨,甚至在一年內接連發生了雲嶺匪亂、棲凰山大劫、京城動蕩三件大事後,九宮飛星死灰複燃之勢已是顯而易見。
永安帝是傀儡不假,可蕭太後想要代掌皇權,就非得拿捏住這個傀儡立在台麵上不可,他一旦病危,蕭黨便再無路可退,到時候成也飛星案敗也飛星案,蕭正則既是震宮明覺又是聽雨閣的閣主,斷然不能坐視這一切發生,他這次緊急離京來此,隻為做成一件事——蓋棺定論,永不翻案。
“……在這種情況下,他怎麼會對你和盤托出呢?”
重簾帳中,幽幽燭火,江煙蘿用簪子挑了幾下燈芯,眼波流轉地側過頭來,兩人坐得很近,幾乎呼吸相聞,簪尖更是有意無意地瞄準了麵前人的喉嚨,隻需輕輕一遞,便可穿喉見血。
要害被人用利器指著,昭衍猶有閑心端茶啜飲,等這半碗茶見了底,他才道:“可他沒有阻止你說出實情,也沒有廢除我設下的三日之約,你很著急吧?”
江煙蘿眼眸微眯,甜膩地笑了:“我急什麼?”
“難道皇帝病危不是你做的?”昭衍輕鬆接過她手裏的簪子,擰開玉蘭簪頭,簪杆果然是中空的,他挑了下眉,“裏麵原來裝了什麼?”
“一些小寶貝。”江煙蘿柔聲道,“跟螞蟻差不多大,鑽進人體即融於血,它們沒有毒,若是無病之人受用了還會強身健體,但是……”
永安帝沉溺酒色,又吃了多年丹藥,體內沉屙暗積,這一下被蠱蟲強行引發,登時來勢洶洶,任誰也查不出真相來。
昭衍道:“玉無瑕鬧出的風波還未平息,皇宮大內戒備森嚴,你如何動的手?”
江煙蘿不答反問:“你想問個清楚,再向蕭正則告發我?”
“那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昭衍抬眸看她,“一旦露出破綻,你就算有九條命也不夠蕭正則砍的。”
聞言,江煙蘿斂了笑容,冷聲道:“當然是被你逼的。”
昭衍下不了手殺步寒英,這事她早就知道,可正如蕭正則會揣著明白裝糊塗,江煙蘿在達到目的後也不會咄咄逼人,隻要步寒英再不出現,世上多一個或少一個死人,於她而言無關緊要,可當烏勒王的死訊傳入京城,江煙蘿便知事情糟了。
黑袍刺客無疑是步寒英,這位天下第一人可不是浪得虛名,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尚如探囊取物,他能單槍匹馬殺了烏勒王也不讓人意外,問題在於他怎麼能剛好出現在那裏,又如何從野狼衛無所不用其極的追殺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呼伐草原可不是誰的一言堂,步寒英就算找上寒山的盟友尋求幫助,也無法做到半點風聲不漏,除非……幫他收拾首尾的那股力量並非草原上任何一個部族,而是與野狼衛沆瀣一氣的青狼幫。
“馮墨生死前,你對他進行了嚴刑逼供,將拷問出來的一切全部傳回給我,隨即出關返回寒山,而後我設法安排一眾忽雷樓死士出關,由你假借馮墨生名義指揮他們侵占青狼幫。”江煙蘿盯著他的眼睛,“你給我的,當真是全部嗎?”
“絕無隱瞞。”昭衍道,“你隻是漏算了一點,這些人對馮墨生未必忠心,他們為其效死,正如杜允之、春雪之流替你賣命,你想走捷徑控製他們幹髒活,而我隻需告訴他們馮墨生已死,從者我替他照拂妻兒老小,不服的就帶著全家一起下去見馮老狗,至於青狼幫原本的人……朱老大膝下眾多兒女,唯有朱三小姐最能幹,我能親手抓住她,也能從她嘴裏撬出我想要的東西。”
因此,青狼幫換了新幫主,江煙蘿為人做嫁衣。
江煙蘿怒極反笑道:“該是我的一定會是我的。”
“沒錯,隻要殺了我你就能夠拿回這一切,但這又得經曆幾輪清洗,所有線路也得重新打理,你就算有這個精力,蕭正則肯給你時間嗎?退一萬步講,這麼一通忙活下來,賬目盈虧你算得清嗎?”昭衍將簪子拚好,重新插回她頭上,“阿蘿,不是我背叛你,是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
當初在棲凰山上,昭衍之所以會答應跟江煙蘿結盟,一是與方懷遠理念不合,二是風波四起避無可避,而江煙蘿用一個理由說服了他,即是他們有共同的敵人。
“你選在我跟方懷遠生隙的節骨眼上趁虛而入,用碎星局的隱情博取我的信任,再亮明自己和玉無瑕有合作、重提與蕭正風的恩怨,讓我相信你跟聽雨閣無法共存,遲早有一天,你要搞垮聽雨閣另立門戶。”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哪怕此舉無異於驅虎吞狼,昭衍也敢舍命相陪。
“可你是在騙我,你從未想過摧毀聽雨閣,而是借刀殺人,謀奪閣主之位。”
縱觀聽雨閣四天王,江煙蘿最為深不可測,卻也最難成為下任閣主,她要麼把另外三個對手全部鏟除而不落人把柄,要麼成為粉身碎骨的磨刀石,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我要毀掉它,你卻要擁有它,兩個騙子互相算計和利用,談不上誰對誰錯。”說到此處,昭衍竟笑了一聲,“刺殺烏勒王的密信發出後,我一直在想你會如何回禮,可萬萬沒想到你會如此膽大包天,不過……你並非衝動之人,斷不會做出不給自己留後路的事,所以皇帝這回是有驚無險?”
江煙蘿道:“以他的體魄,三個月後才能徹底消化蠱蟲藥力,到時自會無病而愈,多活三五年不在話下,說不準還能添個一兒半女。”
永安帝當然要活著,這傀儡皇帝活得越久越好,等蕭正則一死,她再設法做掉蕭太後,手持聽雨閣這把國朝利刃,又拿捏著皇帝的命根,蕭黨再不情願也要跟她做同夥人,朝廷依然是大靖殷氏的朝廷,蕭家還是風光無雙的蕭家,而真正能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隻有她江煙蘿。
“倘若有朝一日,我當真站在了萬人之上,定叫你立於一人之下……阿衍哥哥,這句話我可不是騙你的。”江煙蘿低眉垂眸似有悲意,“你我心有靈犀,本該同進同退,如何走到了這一步?”
哪怕明知她在惺惺作態,可昭衍心裏仍閃過了白梨那柄斷刀的影子,他一時沉默了下來,半晌後探手入懷,將那塊玄鐵五雷令牌丟在了桌麵上。
江煙蘿眸光微閃,昭衍深吸了一口氣才道:“有句話叫‘人心不足蛇吞象’,青狼幫、武林盟和聽雨閣你都想要,這是斷無可能的,即便你現在催動蠱蟲殺了我也於事無補,而蕭黨被你逼到狗急跳牆,成敗在此一舉,我亦不願放棄……既然如此,咱倆各退一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