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小區一共十幾座樓,小區主幹線之側樓有一條平行道路。道路兩旁長滿了梧桐樹,每棵樹都需要兩人才能合抱。當年的開發商,預見到這裏可以成為“賣點”,便英明地把某期樓盤命名“梧桐道”。目前小區開發完畢,老年居民習慣晚上來這裏做操鍛煉身體。我兩三年前參加進來,覺得不錯,就一直堅持到今天。梧恫道入口處豎立著電子屏幕,上邊不斷流動著信息:比如天氣預報,比如是否停水停電,還比如基層政府或管委會頒布的時政口號。最近地震之後,第一條就增加為“人間有愛,福佑中國,奧運必勝”……我瞅了一眼,覺得那個“必”字值得推敲。它當然是指我們要在奧運中爭取全勝。可聯想到不久前發生的地震,有那麼多國家不遠萬裏派出專家組參與搶救,我就覺得這四個字不妨改成“奧運同勝”,似乎就更好一些。
沒時間細想,還是先去做操吧。我站到自己的固定位置,我們這批老年大軍,在音樂的節拍中,都規範地伸胳膊伸腿了。這是一套叫做“回春醫療保健”的體操,涉及全身的肌肉與穴位,拍拍打打,對身體很有益。我兩年前因腹部結石使得左腎萎縮,碎石後左腎依然略小。醫生說如果是青少年則恢複很快,像我這把歲數“就湊合著吧”,但這給我不小的精神壓力。妻子比我堅毅,堅持幾管齊下——嚴格控製飲食,既要基本吃素,謝絕飯局,還要保證營養;堅持作息製度,減少出差;此外還非常讚成我到西北郊的皇家園林散步……終於,嚴格贏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幾天前單位體檢,B超中發現左腎已恢複正常。
我深感幸運,也深謝生活給我帶來的恩寵。我還能再做些什麼事呢?
北京地鐵五號線的開通,給我進城看戲帶來極大方便。我從家騎車到地鐵站隻要五分鍾,從那裏下地鐵,二十五分就能到達東單,步行著就可以去長安大戲院了。最近,承蒙上海昆曲劇團贈票,我一連五晚進城看戲,真是破了記錄。在前排茶座區遇到多年熟人,彼此都非常興奮。
前不久上海王元化老人病逝,我深感悲痛。十年間我三次在上海請教他老人家,第一次在他家中,後兩次則在醫院。再後,聽說他身體很不好了,就再沒敢打擾。承蒙他送過我一些書,但我一直沒能鑽進去。其中就遇到一個“知性”的障礙(人類認識外界有三個層次:感性、知性與理性),咱們對其中的這個知性,就長期忽略了。十年前我寫過一本《京劇與中國文化》的五十幾萬字的書,第二年曾獲得“中國圖書獎”,再後一年,被台灣拿去出版,更名為《京劇春秋》。我曾默想,五十幾萬字的學術著作,能先後在海峽兩邊出版,也算是“可以”了。不料最近又有一家國內的出版社看中而再版,但要求我再更換一個書名。這也是可以理解的道理。但這一來我可費了大力。想一個確切的書名很不易。最後,我終於想出一個《京劇的知性之旅》,出版社很讚成,書很快就將麵世。但我為寫自序煞費苦心:我先去信問王元化的學生:王元老關於知性的論述存在於他的何書何節?回信很快,指出了“何書何節”。我到書架上一查,原來王元老早就賜贈該書!但我沒看,而現看也不懂!我還發現,王元老是根據知性的史實去談的,他追述了德國古典哲學的發展曆程:康德、黑格爾、馬克思等人都是怎麼說的,然後逐一展開論述。可中國的知性又是怎麼回事呢?似乎應該講,它與德國古典哲學完全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因為京劇近二百年的曆史,基本是在主演主導下的一種演出盲動。純感性的行為是大量的,偶然也能上升為知性,等再想上升到理性,那就非常非常地難堪了。我上世紀八十年代在中國京劇院工作期間,遇到眾多有豐富經驗的老演員,他們之所以高明,就在於他們能把感性上升為知性。我在這方麵受到的教益多矣。我在書中記錄了大量的知性的生動例證,但今後的問題還在於需要進一步把中國梨園的知性進而弄清楚並搞透徹。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不認真讀些書是不行的。老實講,我早年在北海旁邊的北京圖書館是認真讀過幾年書的,那時有幸得到沈從文先生的指導:先在目錄室查閱卡片箱,然後填寫借書條送進借書處,再後就是超過半小時的等待,最後所借之書終於從流水線上送出……這些於我都是遙遠而溫馨的回憶。如今大不同了,讀者在家裏上網,就可以瀏覽到國家圖書館的全部書目。進入館內,通過電子裝置就可以借書。而所借之書很快就能送達讀者手中。更有甚者,那裏的朋友告訴我:有少數很“先鋒”的學者,把他需要的兩千部圖書全部下載到光盤,於是他的研究就完全在電腦上進行,“讀”與“寫”完全達到了“無紙化操作”。盡管目前能夠這樣做的人還不多,但畢竟也是開了城市化的一種先河。我景仰著也遐想著,默默看著家裏的書房中的各個書櫥,難道有一天我也要把你們徹底廢黜麼?
徐城北
2008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