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窗(2 / 3)

那麼,他們孤獨嗎?他們寂寞嗎?他們憂傷嗎?至少給我的感覺是,在真正的牧人那裏,我們是聽不到“孤獨”“寂寞”和“憂傷”這幾個詞語的。這幾個詞語對牧人而言,顯然是太過於矯情了,也太過於奢侈了。恰恰是在這樣的自然環境和生存條件下,許多牧人成為了優秀的歌手,盡管他們並沒有接受過任何音樂方麵的專業訓練。從阿拉善的額濟納走出去的著名蒙古族歌唱家德德瑪就是其中的傑出代表,她的歌聲不僅家喻戶曉,而且飄向海外,直至唱到奧地利維也納的金色音樂大廳。我們也知道,無論是哪個民族的民歌,或者是什麼樣的民歌,在使人類的心靈變得豐富的同時,其實還是記錄了許多人類的孤獨、寂寞和憂傷。因為我們人類並不完美,我們人類的生活充滿了太多的缺憾。我手頭就有一本早期油印的《阿拉善民歌集》,雖然印刷粗糙,卻令我愛不釋手,編譯者是著名蒙古族作家、翻譯家,後來鼓勵我走上創作之路的文學恩師魏巴特爾先生。為了表達我對先生的敬意,同時也為了證實上述的觀點,在這裏不妨錄其一首:

天邊的高台地

是我出生的地方

阿爸如果還健在

女兒我何苦多惆悵

霧靄蒙矓的青山岡

是我生長的故鄉

阿媽如果還健在

女兒我總會有希望

離得遠,除非有什麼重大的事情,否則牧人很少聚集在一起。遇上誰家婚喪嫁娶的事情,周圍的牧人都要去幫忙,借此表示一份情意。至於禮物嘛,一塊青磚茶、一條羊肚子毛巾,或者一瓶燒酒就可以了,簡單而隨意。每逢大隊部開會的那些天,就是牧人盛大的團聚的節日。如果請來了電影,那就更加了不得,牧人往往是傾巢而出,動用各種交通工具趕了去,看完電影後再連夜回家,各家主事的人留下來繼續開會。有漢族牧人,也有蒙古族牧人,他們坐在一起共同商量大事。漢族牧人能聽得懂蒙古語,蒙古族牧人照樣能聽得懂漢語。多年的交流和融合,兩個民族已經相安吉祥了。大隊部那開會和休息兼顧的通盤大炕上擠滿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時間歡聲笑語、人聲鼎沸、煙霧繚繞。又是很長時間沒有見麵了,難得有機會聚集在一起,人人覺得倍感親切。代銷店裏早就備齊了牧人們平時需要的貨物,香煙、磚茶、糖果、燒酒、針頭線腦什麼的。盡管那是一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但是在我的印象中,國家對牧區的商品供給還是相對充裕的,包括牧民的口糧。大隊部的灶房煙火不斷,能淹死一頭驢的幾口大鐵鍋裏煮著滿滿當當的羊肉,沸騰的油水彌漫出令人垂涎欲滴的肉香。隊長發話了,說是牧民們一年四季很辛苦,聚到一起不容易,不僅要請電影,還要讓大家吃好喝好,不管大人還是娃娃,凡是來了的人,人人有份。一大碗結結實實、肉厚膘肥的清燉羊肉,一個足有半斤重的白麵饅頭,那最後剩在鍋裏的羊肉湯,大家可以隨便舀上喝。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大人們也說天旱了這樣的話,但是比起現在已經是很不錯了,冬天的牧區會有幾場雪,該白就白;夏秋之際的牧區,也會有幾場雨,該綠就綠。聽父輩們說,20世紀60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災害中,我們那裏的牧區卻風調雨順,牛羊和駱駝膘肥體壯,牧民的日子過得消閑安康,沒有發生過餓死人的事情,反而接受了大量背井離鄉、逃荒避難的甘肅民勤人。作為他們的後代,我要說的是,正是當地的蒙古族人民,以草原一樣寬闊、淳樸和善良的胸懷,容納了這些苦難的鄉親們。這大地般的恩情,是永遠不能夠忘記的。

有道是,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

既然是曆史的車輪,便不可阻擋,還要碾碎一些東西,包括牧人恪守了幾輩子的傳統文化和傳統生活習慣,特別是年輕的牧人,他們走出家門,走出大漠和草原,開始像城裏人那樣追求時尚。他們跳迪斯科走太空步,他們騎摩托車開吉普車已屬家常便飯。他們的駕駛技術堪稱一流,在沙漠裏或蜻蜓點水或高歌猛進的姿態,即便是非常專業的賽車手都自歎弗如。我這樣說,絕對沒有誇張的成分,因為我就多次身臨其境地領教過,因此過目不忘、印象深刻。騎著摩托車或者開著吉普車放牧這樣的事情,我們的父輩人老幾輩子都沒有見過,一時間成為牧區的一大景觀。據說剛開始的時候,羊群和駝群看見如此古怪的東西時,嚇得夾著尾巴望風而逃,時間長了便也習慣了,相互之間居然配合默契。也就是說,古老的和現代的行走方式完成了有趣的對接。那麼,站在兩種不同的行走方式之間,我們是不是應該有一些深層的思考呢?回答應該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