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節 索羅斯演講稿:人的不確定性原則(3 / 3)

與此相反,在自然現象中,情況的發展不受觀察者的觀點的影響,局外觀察者隻是以認知的功能參與。這樣自然現象提供了一個可靠的標準,可以根據它來判斷觀察者理論的真實性。局外觀察者可以因此獲得認知,並在這一知識的基礎上成功地操縱自然。這裏認知功能和操縱功能自然地分割開。由於這種分割,兩種功能都可以比在人類環境中更好地達到其目的。

講到這裏我想強調一下,相關反射不是人類事務中不確定性的唯一來源。相關反射的確給參與者的看法和事情的發展都帶來了不確定因素,但是還有其他的因素也可能有同樣的效果。舉例來說,一些參與者無法知道其他參與者所知道的情況,這不同於相關反射,但也是人類事務不確定性的一個根源。還有,不同的參與者有不同的利益,有些利益可能是相互衝突的,這是不確定性的另一個根源。再有,各個參與者可能有多元的且互不一致的價值取向。這些因素造成的不確定性,很可能比相關反射引起的不確定性範圍更廣。我把這些因素綜合在一起稱之為“人的不確定性原則” ,這是一個比相關反射更廣泛的概念。

人的不確定性原則,比滲透於笛卡爾哲學中的主觀懷疑主義要謹慎嚴格得多。這一原則使我們有客觀存在的理由相信,我們的感性認識和期望是,或者至少可能是,錯誤的。

盡管人的不確定性最初影響的是參與者本身,但它對社會科學的含義要深遠得多。我所能解釋的最好的辦法是引用波普的科學方法論。這是一個極簡明而優美的設計,包括三個要素和三項運作。三個要素是:科學原理,以及運用這些原理的初始和最終條件狀況。三項運作是:預測,解釋,和驗證。當科學原理與初始條件相結合時產生預測。當原理與最終條件相結合時則產生解釋。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預測和解釋是對稱的和可互逆的。剩下來的是驗證,即將預測與實際結果進行比較。

根據波普的理論,科學原理是假設性的,不能被證實正確,但可以通過檢驗被證明是錯誤。這一科學方法成功的關鍵,是它可借助獨特的觀察檢驗結論的普遍有效性。一個失敗的驗證即足以證明一個理論的錯誤,但是不論多少肯定的例子都不足以證實一個論斷普遍有效。

這對科學如何可以既是經驗主義的又是理性的這一難以駕馭的難題,提出了有效的解決辦法。根據波普的方法,這是經驗主義的,因為我們通過觀察預測斷言是否真實,對我們的理論進行檢驗,而它又是理性的,因為我們觀察時使用的是歸納邏輯法。波普放棄了歸納邏輯,改為依靠檢驗。他認為,未被證實為錯誤的概括性結論,並不能證明就是科學的。波普強調檢驗在科學方法中的核心作用,並宣稱科學原理僅是暫時有效,可以重新檢驗,以此為批判性的思維樹立了強有力的範例。這樣,波普模式的三個顯著特征是,預測與解釋之間是對稱的,證實正確和驗明為誤之間是不對稱的,而位於中心的是檢驗。檢驗可以允許科學發展,改進和創新。

波普的模式在自然現象的研究上運用得很好,但是人的不確定性破壞了其模式極好的簡明和優美。預測中的不確定因素破壞了與解釋之間的對稱,而且使檢驗的中心作用受到威脅。初始和最終條件是應該包括還是應該剔除參與者的思維?這個問題很重要,因為檢驗要求這些條件能夠重複。如果將參與者的思維包括進來,則很難觀察初始和最終的條件狀況,因為參與者的看法隻能從他們的表述或行動中推論。如果不包括,最初和最終的條件狀況則無法成為獨特的觀察,因為同樣的客觀情況可以與許多看法非常不同的參與者有關聯。這兩種情況都無法對概論的普遍性做適當的檢驗。這些困難不排斥社會科學家提出有價值的概論,但概論很可能無法達到波普模式的要求,也無法與物理學定律的預斷力相比。

社會科學家們感到很難接受這一結論。經濟學家尤其會感受到西格蒙·佛羅伊德稱之為“物理學的羨慕”的苦惱。

曾經已有一些嚐試,試圖通過創造或假定參與者的思維與實際情況之間的某種固定的關係,以消除因人的不確定性原則引起的困難。卡爾·馬克思說過,意識形態的上層建築是由生產的物質條件決定的。弗洛伊德認為,人的行為是由人們甚至尚未意識到的驅動力和情結決定的。盡管如波普指出的,它們不能通過檢驗被證明是否是錯誤的,但兩者均斷言其理論的科學性。

遠遠超過一切的最令人感歎不已的嚐試是經濟學的理論。它從一開始就假設認知是完美無缺的,當這個假設結果站不住腳時,又有越來越多的曲扭來維護行為是理性的這一虛構。其結果使經濟學得出了一種理性預期的理論,認為人們對未來有一種單一的最好的看法,這一看法符合未來的情況,而且最終所有的市場參與者都將圍繞這個觀點彙集到一起。這一假定是荒謬的,但又是人們所需要的,以便使經濟學理論能有如同牛頓物理學定律那樣的模式。

有趣的是,卡爾·波普和弗裏德裏希·哈耶克在他們著名的經濟學通訊中都認識到,社會科學不能得出像物理學那樣的結果。哈耶克猛烈抨擊了機械地、不加鑒別地適用自然科學的定量方法。他稱之為科學主義。波普在其撰寫的“曆史主義的貧困”一書中闡明,曆史不能由普遍適用的科學規律來決定。

盡管如此,波普還是提出了他的“統一方法論”,意思是,對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判斷應使用同樣的標準。哈耶克則成了芝加哥經濟學院的鼓吹者,那裏是市場原教旨主義的發源地。但在我看來,人的不確定性的含義是,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研究的主題根本不同,因此需要采用不同的方法,而且必須用不同的標準來衡量。經濟學的理論不應該被期待可以找出普遍適用的規律,並可以被反過來用於解釋和預測曆史事件。我的論點是,盲目地模仿采用自然科學的方法,將不可避免地導致對人和社會現象的曲解。社會科學通過模仿自然科學所得到的結果,無法與物理學相比。

我對在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之間劃分如此分明的界限有些顧慮。這種極端的兩元性一般在現實中找不到,是我們為了能大致搞清楚否則將非常容易混淆的現實而提出來的。的確是,當有理由在物理學和社會科學之間作出鮮明的區分時,有一些其它學科,如生物學和研究動物世界的學科,則是處於兩者之間的居中地位。

但是我不得不放棄顧慮而承認自然與社會科學的兩元性,因為社會科學還有第二重困難,即除了自然科學所沒有的人的不確定性外,社會理論本身還具有相關反射性。

海森堡發現的不確定性原則對量子力學粒子的行為沒有絲毫影響,但是社會科學,不論是馬克思主義,市場原教旨主義,還是相關反射理論,對其涉及的主體可以有所影響。也就是說,海森堡的不確定性原則對科學的方法沒有幹擾,而社會科學的相關反射理論對科學的方法有幹擾。當社會科學可以被用來積極改變事物的狀況時,為什麼要把社會科學消極地局限在社會現象的研究上?正如我在《金融煉金術》一書中指出的,煉金士們犯了一個錯誤,他們試圖用咒語改變原金屬的性質,而他們應該做的是將注意力集中在能夠成功的金融市場上。

社會科學怎樣才能被保護而不受這種幹擾?我建議一個簡單的處方對策:承認自然與社會科學的兩元性。這可確保社會學理論以自己的價值被判斷,而不是虛假地與自然科學進行類似的對比而被評判。我這樣提出,是要將其作為保護科學方法的一種常規做法,而不是要貶低社會科學。這一常規做法對社會科學可能獲得的成就不設任何限製,相反,可將社會科學從盲目模仿自然科學中解放出來,並保護它不受錯誤標準的評判,以此打開新的前景。正是以這種精神,明天我將提出我對金融市場的解釋。

很抱歉我在罕見的抽象天國裏花了這麼多時間,下一講保證回到地球上來。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