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1世紀之初,世界政治、經濟和文化環境都在發生具有根本意義的變化,可以說這是我們開展東西方研究極為有利的時刻,為研究東西方思想傳統和典章製度提供了極好的條件。在這個時刻,我們重新審視東西文化交往的曆史,以窺見未來發展可能的途徑,也許是深化東西方研究必須邁出的一步。東西交往的曆史,在古代有絲綢之路,在中古有馬可·波羅到忽必烈治下蒙元帝國的遊曆,在明末清初有利瑪竇和基督教傳教士推動的東西文化交流,而近世在19世紀40年代鴉片戰爭之後,又有一百多年西方列強侵略中國和東方的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曆史。陳寅恪先生曾用“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這樣沉痛悲憤的語句,描述鴉片戰爭後中國受“外族之侵迫”所麵臨民族存亡的險境(陳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並序》,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1頁。)。無論中英鴉片戰爭或中日甲午海戰乃至滿清帝國的覆滅,再到八年抗日戰爭和隨後國共內戰造成台海兩岸的分隔,中國近150年來的曆史真可謂多災多難,不堪回首。自20世紀50年代初至70年代末,經過了數次的政治運動和“文革”十年的劫難,中國終於在三十多年前推行改革開放務實的政策,在經濟上取得了令全世界矚目的成就。而與此同時,歐洲和北美產生了極為嚴重的金融和信貸危機,中東和阿拉伯世界也發生巨大變化,於是形成當前全球秩序的急劇轉變和重新調整。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就製度而言,已經成為曆史的陳跡,中國和整個亞洲以及巴西和南美經濟的發展,正在改變過去認為毋庸置疑的關於全球各地力量均衡的許多觀念。簡單概括起來,我們可以說過去整個世界都以美國和西歐為中心,這個觀念現在正在逐漸改變,在此形勢下,西方對東方,尤其對中國,開始產生了更多了解的意願和興趣,這就形成上麵所說對於開展東西方研究有利的時機和良好的條件。
從曆史上看,東西方的交往遠在古代就已開始。在近年的考古發掘中,往往有令人驚異的發現,說明中國與西域物資和精神文明的交往,比我們以前想象的要更多、也更早,而且西域不僅止於印度和中亞,甚至遠及於希臘、羅馬。中國古代金石雕刻藝術,就可以提供一個很好的例證。四川三星堆出土了時間相當於殷商時代的大型青銅雕像,西安秦始皇陵出土了大型銅車馬、漢墓前神道有大型石刻,據林梅村的研究,這些都說明中國古代大型石雕,是在多種文化影響下產生的藝術。“首先,基於中國本土文化因素;第二,受歐亞草原文化,尤其是阿爾泰語係遊牧人古代藝術的影響;第三,張騫通西域後,中國金石雕像藝術又得以和中亞希臘化藝術乃至波斯藝術進行交流。”(林梅村:《古道西風:考古新發現所見中西文化交流》,北京:三聯書店,2000年,第165頁。)中國境內出土過許多羅馬玻璃器和錢幣,這就證明“漢代中國與羅馬帝國必有頗為發達的貿易往來,中國史籍與西方史料所說漢代中國與羅馬之間的古代交通當為信史”(同上書,第209頁。)。然而交往不僅止於物質文化,民間故事的流傳,在古代也有令人驚訝的廣遠程度。楊憲益發現在唐人段成式的筆記小說《酉陽雜俎》裏,不僅有歐洲童話裏著名的灰姑娘(Cinderella)故事,而且有德國尼別龍故事。楊憲益認為前者“至遲在9世紀或甚至在8世紀已傳入中國”,而且有趣的是,中文“灰”字在德文裏是Aschen,“就是英文的Ashes,盎格魯薩克遜文的Aescen,梵文的Asan”,而在那個中文故事裏,“這位姑娘依然名為葉限,顯然是Aschen或Asan的譯音”(楊憲益:《譯餘偶拾》,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6年,第66頁。)。如果說灰姑娘故事是由海外傳入中土,《酉陽雜俎》裏古龜慈國王阿主兒降龍的故事,楊憲益就認為“是西方尼別龍(Nibelung)故事的來源”。這兩個故事不僅情節很相似,而且“據西方學者考證,西方的尼別龍傳說本於匈奴王阿提拉(Attila)的故事,加以附會。這個王的名字在古日耳曼傳說裏作Etzil,同這裏王名阿主兒正合”(同上書,第68頁。)。以上這些例子說明,無論在考古還是在文本的考釋方麵,古代東西方跨文化研究仍然有很多問題可以進一步探討,仍是一片有待開墾的領域。
13世紀威尼斯人馬可·波羅(Marco Polo,1254—1325?)到元大都(即今北京),是中古時代中西交往的一件大事。雖然所謂《馬可·波羅行紀》並非馬可本人撰述,此書問世之後也不斷有人懷疑其記敘是否真實,但據研究馬可·波羅的學者約翰·拉納調查,此書問世之後在二十五年間,已“有法文、法蘭克意大利文、塔斯伽尼文、威尼斯文、拉丁文和大概德文譯本流傳於世——作者在世時就有諸多譯本,這在中世紀是獨一無二的記錄”(John Larner,Marco Polo and the Discovery of the World,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9,p.44.)。此書在歐洲各大博物館現存有不少抄本,這就說明在當時和以後,《馬可·波羅行紀》很受讀者歡迎,才會如此流行而有多種抄本流傳至今。然而此書雖然稱為《行紀》,但細看其組織安排,卻並沒有按旅行路線,逐一記錄沿途所見,也沒有渲染奇特怪誕的冒險經曆,所以拉納認為,“此書不是曆險故事,也不是描述旅行過程”(Ibid.,p.69.)。馬可的父親和叔父都是商人,馬可隨同長輩前往中國,但關於商業和貿易,此書也沒有特別具體的記敘,所以拉納說,此書“也不是一位威尼斯商人關於在東方經商的著述”(Ibid.,p.74.)。在拉納看來,《馬可·波羅行紀》對西方而言,其意義首先在第一次使西方認識到東方許多具體的地方,擴大了歐洲人的地理知識,所以那是“一部講地理的書”。但那是歐洲前所未聞的一部地理書,因為“事實是在中世紀地理學的傳統裏,從索裏努斯(Solinus)到伊昔多(Isidore),再到戈蘇因(Gossuin),都找不到類似馬可·波羅之書那樣的著作”(Ibid.,p.77.)。在現存歐洲中世紀的世界地圖(mappa mundi)裏,繪製於1380年左右著名的卡塔蘭地圖(Catalan Atlas),比較能詳細描繪東方的地理,上麵毫無疑問就是以馬可·波羅之書為依據,標出了二十九個中國城市的名稱。雖然這還遠不是現代地圖,但正是在這幅早期的世界地圖上,“中國在西方才第一次在地圖上呈現為一個可以識別的、可以說合乎理性的形狀”(Ibid.,p.136.)。
馬可·波羅在由歐洲到中國的旅途中,記載在沿路很多地方都遇見聶思脫裏派的基督徒。數百年後,明天啟三年(1623)在長安古都發現了《景教流行中國碑》,更證明早在唐代,景教即基督教的聶思脫裏派曾在中國傳播。在元代,忽必烈允許基督教在中國傳教,《元史》有“也裏可溫”之名,經史學家陳垣考證,“認定《元史》之也裏可溫為基督教”(陳垣:《元也裏可溫教考》,見陳樂素、陳智超編校:《陳垣史學論著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頁。)。此外,猶太人很早就遷徙到中國,在宋代曾聚居開封,陳垣有“開封一賜樂業教考”,據曆代碑銘文獻詳論“一賜樂業,或翻以色列,猶太民族也”(陳垣:《開封一賜樂業教考》,同上,第77頁。)。人類學家潘光旦後來又進一步考證,認為“就開封的猶太人而言,至少就其中不會太小的一部分而言,是在北宋中葉以後,南渡(1126年)以前,約五六十年間,到達開封而定居下來的”(潘光旦:《中國境內猶太人的若幹曆史問題——開封的中國猶太人》,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年,第15頁。)。至於這些猶太人的來源,他則認為公元前第2世紀70年代猶太人離開猶太本土後,有一支是“進入印度的孟買區域的;他們在此區域內定居了一千一百多年之後,在公元第11世紀的中葉或後葉,又循海道向東推進,到達了中國,定居在開封”(同上書,第70—71頁。)。還有一些猶太人則可能“是從波斯來的”(同上書,第71頁。)。可見自漢唐至宋元,中西互動和交流一直沒有間斷,有關問題仍有待進一步探討。
馬可·波羅年輕時隨父親和叔父離開威尼斯到中國,在中國接觸交往多是元朝的蒙古王公貴族和色目人,而不是被蒙元帝國消滅的南宋臣民,所以他對中國主要的漢族文化傳統缺乏了解。東西方在思想意識和文化層麵的交往,是在馬可·波羅三百年之後才有真正的進展,而且是另一位意大利人、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在明末來到北京時,才真正開始。明末耶穌會傳教士到中國後,發現這裏人口眾多,有悠久的曆史和與歐洲很不相同的文化傳統。他們意識到不可能讓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的士大夫和讀書人,完全放棄自己的文化來皈依基督教,也不可能把成千上萬的中國人都突然變成基督徒。當時的中國和歐洲相比,絕非如數百年後強弱懸殊的情形。正如朱維錚指出的,中西兩個文明當時“都自以為是世界的中心,發展速度雖已見遲疾,文明程度仍難分軒輊”。雖然很多中國學者說起明末的嘉靖、萬曆兩朝,便總覺得已是衰世,“但在當時來自正受教會分裂、宗教爭吵和戰爭不斷困擾的歐洲人士眼裏,橫向比較下來,這裏卻似樂土”(朱維錚:《基督教與近代文化》,《音調未定的傳統》,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90頁。)。這一點很值得注意,因為中國曆史悠久,中西交往的曆史也漫長而複雜,明末的中國和歐洲並不是第三世界和第一世界之間不平等的關係,所以東西方之間的關係不能用看近百年的眼光來概覽過去的情形。耶穌會教士采取了所謂適應(accommodation)策略,他們學習中文,用中文來傳教,一方麵把中國儒家的經典翻譯成西文,並在大量書信和文章中報道中國的情形,另一方麵又把當時歐洲的科技介紹給中國的皇帝和士大夫階層。而在當時的中國,明朝中葉興起了陸王心學,王陽明提倡“致良知”,反對程朱理學正統,打破許多傳統觀念。正如朱維錚所說,按照王學的發展邏輯,必定“走向撤除綱常名教的思想藩籬,包括所謂‘夷夏大防'在內”(朱維錚:《十八世紀的漢學與西學》,《走出中世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60頁。)。雖然王學的發展是中國傳統文化內部儒學派別的變化,但卻“在客觀上創造了一種文化氛圍,使近代意義的西學在中國得以立足”(同上書,第16頁。)。就在這樣的內外環境條件下,耶穌會教士得以進入中國,為東西方思想文化的互動交流,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