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會兒見到王知微,他便是連續四天與這姑娘見麵了。四天,也許後麵還有五天,六天……杜孝和突然被這個數字弄得有些緊張和不自然,所以,他沒有直接朝姐妹樓的方向走,而是在湖邊樹林子裏多繞了些路。未名湖邊的草地露水濃重,尤其在這樣一個春天的早晨。杜孝和著的是皮鞋,鞋頭和褲角邊都沾上了嫩青色的草碎和露水。

昨天他們告別的時候,她說,進燕大兩個月,校園裏還有好多地方沒去過。兩年前杜孝和剛入學的時候,在頭一個星期裏便把校園的景致全觀覽了一遍。一個南方人到北方看一切都是新鮮的,兩年時光,新鮮也變做平常了。但他說他可以陪她去走走看看,約在今天一早。

昨天,他們見麵是她找到他,告訴他,他借她的書她通宵讀了,很有啟發,然後他們針對書的內容討論了一個下午。

前天,他借給她一本書,書名叫《人口論》。她拿到書高興地說要感謝他,然後他們在一塊吃了簡單的晚飯。她請他吃麵,等麵條上桌的功夫,他跑外頭買了半斤醬牛肉。晚飯吃得很飽,他們一路慢慢散步回去。夜色中的燕大校園清涼靜逸,在徐徐涼風的吹拂中他把她送到女生宿舍姐妹樓下。

大前天,他們第一次見麵。他作為學長參加低年級同學聚會,一群社會學係的年輕人為人口問題爭論不休。其中,一個身材修長、短發、圓臉、左頰有個酒窩的姑娘提了好幾個問題,杜孝和回答了其中一兩個,另外的時間用來解答別人的問題了。聚會終了,他在散去的人群中瞅見那位姑娘,姑娘衝著他笑,並伸長脖子站到人群外像是等候他。他們同時向對方走去。

他告訴她,她剛才提的問題有一本書能夠找到答案,這本書他可以借給她。

她說,謝謝杜師兄。

他說,不用謝。

她說,杜師兄的名字是我早聽說了,今天第一次見到本人,果然是個風度翩翩的大才子。

得到一位漂亮姑娘的讚揚,杜孝和的心情是愉悅的,他說,你過獎了,你叫什麼名字?

姑娘說,我叫王知微,見微知著。

好幾年前杜孝和就戴上了眼鏡,他感覺有時他的視力不錯,有時又很差勁。他谘詢過醫生,醫生說這一不穩定性和精神狀態有很大關係。比如說,眼下隔著將近一百米的距離,他就能確定那個站在姐妹樓下的姑娘是王知微,還能看出她的表情帶著期盼和興奮。醫生告訴他,精神高度集中,百步穿楊也不難。杜孝和想控製行路的速度,盡量不要顯得那麼急迫,但腳下還是禁不住急迫起來。

那站在路邊等待的人果真是王知微。王知微是一位洋氣的姑娘,一貫不像校園裏大多女生那樣穿著寬鬆的旗袍。她喜歡穿西服西褲。今天她上身穿的是一件灰色短裝西服,裏邊的白襯衣翻出滾邊領子,下身是一條米色褲子,腳上套著長筒黑皮靴。人看上去出奇的高挑動人。

王知微微微笑著,酒窩俏皮地蹦出麵頰,她的目光一下溜到杜孝和的腳上,你的褲腳濕了呢?

杜孝和俯身拍拍褲腳說,這是湖邊草的眼淚,它們拉著我要告訴我它們的憂傷和快樂。

王知微說,哦,你聽到了什麼?

杜孝和說,它們很驕傲,它們說,它們的憂傷和快樂就是我們的憂傷和快樂,所有燕大人的憂傷和快樂,它們是燕大曆史的見證人。

王知微拍手說,都說杜師兄的詩寫得不錯,聽這幾句話我信了,杜師兄一定能寫出那種很有哲學意味的詩歌來。

杜孝和嗬嗬笑了,很有哲學意識的詩歌?詩歌從來都是有感而發,我也沒關注是否哲學了,希望今天也能寫出一首好詩來。

王知微說,一定要寫,我要當第一個讀者。哪,我們現在出發?

杜孝和說,好,走。一邊說他的目光忍不住往王知微的腳上跑。她那雙黑色的高筒靴子,鞋頭一小塊漆被蹭掉了,靴筒上有幾條明顯的褶子,看得出是雙有些年月的靴子了,但整體保養得不錯,散發著經常被打磨的光亮。高筒靴子很襯王知微的身材,讓她顯得更加修長挺拔。

王知微看他注意她的靴子,兩腳左右踏踏步說,這原本是我嫂子的靴子,我喜歡,她便送我了,怎麼樣?

怎麼看都是個大大方方,英姿颯爽的姑娘。杜孝和說,好看!

王知微笑著說,走吧!

杜孝和說,打算先到哪?

王知微說,哪都好,走哪算哪。

剛走得兩步,王知微指著一條偏僻的小徑說,這樣吧,從這裏走,我們看誰先跑到博雅塔。

杜孝和擺擺手說,跑?不行,不行,我習慣女士優先的。

王知微說,別找借口了,我看你根本跑不過我。

杜孝和無可奈何,好吧,那試試看。

一雙高筒靴子和一雙皮鞋在林間小徑上跑起來。一個是決心要贏的,一個是不想丟麵子的。

清晨,這一帶並無多餘人,看熱鬧的是些雀兒和蟲兒。小路並不寬敞,倆人你推我搡,爭先恐後,幾乎是同步到達塔底。好一陣子,無人能開腔說話,空氣中隻有呼呼喘聲,還有幾隻被驚起的雀兒喳喳盤桓。

過了一會兒,倆人同時爆發出笑聲。王知微說,要是放開跑,你肯定跑不過我。

杜孝和說,你厲害,腿長,步子邁得大,我比不過。

王知微驕傲地甩甩短發,拍手笑著說,承認就好。

博雅塔如一位閱盡人間世事的智者,安靜地立於未明湖畔。

王知微仰頭目測了一下說,我看這塔高有差不多三百尺。

塔邊立了塊碑,杜孝和走過去將上麵的文字念出來,“塔級十三,高二百八十尺,圍百四尺”,他邊念邊說,你眼力不錯嘛,博雅塔是燕大的致高處,在這裏可以一覽燕大最美的風光。

王知微說,可在這裏看不到清華樓呢。

杜孝和在清華樓有一間屋子用來讀書,那本是他導師吳華文先生專用的,他在那裏為先生整理資料,後來先生換了辦公室,書和資料太多,屋子就留用沒有收回,平時沒課他就呆在那裏看書寫東西。杜孝和不知道王知微為什麼會提到清華樓,是因為他平時在清華樓讀書嗎?他的聯想是不是有點自作多情?

他站在她身後,她被汗水微微浸濕的頭發被風吹動,她的身體散發出一股充滿體香的溫熱。他說,我每天都在清華樓看書,那裏很安靜,從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一片竹林。很奇怪的,每次風吹竹林響聲很大的時候,我反而覺得最安靜。

王知微說,那是因為那個時候你可以不為外物所動,心力最強大,所以越吵你越覺得安靜。

杜孝和說,還可以這樣解釋?

王和微說,當然可以。你是吳先生的高徒,一個人有一間房子讀書,真讓人羨慕。

杜孝和說,那裏確實是個讀書的好地方,也許是周圍全堆著書的緣故吧,我幾乎沒有開什麼小差。

王知微說,我以後有問題可不可去那裏向你討教?

杜孝和說,歡迎啊,共同學習。

王知微說,說好了,我上門你不許煩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臉側偏向他,臉頰上的酒窩像一隻調皮的小老鼠,一會兒冒出來,一會鑽進去。杜孝和豁然領悟,他是因為這隻酒窩喜歡上這個女生的,而這之前,他從來沒有十分在意任何一個女孩的容顏。

他倆肩並肩沿著未名湖緩緩行走。這湖邊的美好辰光是由溫和的日頭,清涼的風,新萌芽的綠構成的。如果有一台相機,能把他們連同包裹他們的這一切統統裝進畫麵裏該有多好啊,這是一段應該被永遠紀念的時光。杜孝和的思緒如湖邊垂柳,在風中輕柔地搖曳。

不遠處是湖心島,杜孝和說,我們到島上走走吧。

王知微說,行,反正早上就交給你了,下午我還有許多功課要做呢。

杜孝和有些吃驚,今天是周末啊。

王知微說,我跟保羅教授約好了,有法文方麵的問題要向他請教呢。

杜孝和說,你還真刻苦。

王知微說,不刻苦不行啊,吳先生說,你已經可以翻譯國外的論著了。

杜孝和說,我比你早讀了兩年書呀。

王知微說,好在隻早了兩年,不然我還不得一輩子都在趕你?現在我隻有跑步跑得贏你了。

她那樣俏皮地衝著他笑,他真想拉起她手。

太陽已經升至正空,金光燦燦,湖心島陰涼處不多了,看得到有一群人聚在幾棵矮樹下。他倆正要繞開人群,突然聽到驚叫聲,眼見人群中有一人驟然仆倒在地,周圍的幾個人驚得跳開去,馬上又聚攏來。

曾經學過醫的杜孝和本能地快跑過去。有人正要將那摔倒的人抱起,杜孝和阻止了這一舉動。患者看起來也是學生,年輕的麵寵,牙關緊閉,嘴角有些許白沫溢出。杜孝和翻開患者眼皮查看,迅速鬆開患者的衣領,將其頭轉偏向一側,又從自己褲兜裏掏出一張手絹圈成團塞到其齒間。他對周圍的人說,應該是癲癇發作了,癲癇也叫羊角瘋,過幾分鍾他自己應該會醒過來的。果然,過了幾分鍾,這人緩緩睜開眼睛,恍恍然的,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杜孝和把原先塞到他嘴裏的手絹扯出來說,同學,你剛才突然昏倒了,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嗎?那人說,前幾個月有過一次。杜孝和說,隻有過一次?那人說,是的。杜孝和說,去醫院檢查過嗎?那人搖搖頭。杜孝和說,你的頭部在前幾個月,也就是你第一次昏倒之前受過傷嗎?那人想了想說,半年前我騎馬摔下來過,頭撞石頭上了,不過當時沒什麼反應。杜孝和說,你最好到醫院檢查一下,這種病小孩子患上的機率比較高,像你這樣的成年人,一般是頭部受傷才會引發的。那人應了下來,說了幾聲“謝謝”,幾個同學把他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