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哭著對姑媽說,你弟弟受了一輩子的罪。見人家都買了草綠色軍大衣穿,他想要一件,就是不舍得買。一直到死都沒穿上。多虧了發貞,昨天到街上給他買了這件呢大衣,你瞅瞅,貴著呢,要好幾百。
我一聽愧得要死。媽可真抬舉我,幾十塊的衣服被她說成了幾百。爹都去世了,她還要忽悠他。我又不是大款,哪有那大手筆。想想都愧得慌,爹生前那麼可憐的願望都沒能實現。我這做女兒的真是不孝。話說回來,這也怨不得我,爹心裏想什麼,我哪能知道。媽要是早說,一件軍大衣,我買得起。
吃飽喝足,大嫂二嫂又閃人了。這倆奸賊,吃飯的時候立馬現身,幹活的時候看誰閃得快。連大哥也跟著閃得遠遠的。這白眼狼,身為長子,竟然不為父親守靈,真不懂規矩。倒是二表哥,陪著我們,不時焚燒紙錢,提醒我們不能讓火滅掉。他向我們爆料,今天鎮上請鼓樂隊,不巧二嫂的娘家也請了這夥人,他們仗勢欺人,以地主惡霸的嘴臉要行凶,硬是從他手裏搶了過來。
守到深夜十二點,我們坐拖拉機護送爹的靈柩去火化。滿地泥濘,拖拉機累得像哮喘病人,蝸牛一樣爬行。遇到特別遜的路段,眾人還得下車推行。守著靈柩,我內心充滿恐懼。耳朵裏滿是臨出門時媽聲嘶力竭的哭喊。這幻聽令我心驚膽寒。媽哭得實在淒慘,相濡以沫了三十八年的老伴棄她而去,她能不哭天搶地?
拖拉機一路突突突地響著,耳朵裏塞滿媽撕心裂肺的悲傷。失去父親的護佑,我忽然感到惶恐無助,好像全世界都將我拋棄了。我緊緊抱住老公的雙腿,試圖抓住這救命稻草。是的,今後能讓我依靠的男人就是他了。父親把接力棒交給了他,他就是我後半生的靠山。
到了鎮上,三哥的汽車在那裏泊著,我和姐姐坐在駕駛室裏。姐姐這烏鴉嘴說個沒完。爹這一走,咱媽就可憐了。她這輩子沒享過一天福。年輕時爹在外麵有個女人,媽成天氣得要死要活。
人都沒了,還說這種話,太不合時宜了。三哥叫停了她。於是我們三人悶坐著。我的耳邊老是回響著臨出門時媽那嘶啞得發不出聲的哀嚎。我的心揪得緊緊的疼。
到了火葬場,我心裏產生奇怪的想法。靈柩裏安放的不再是我親爹,而是跟我不相關的人。爹從停止呼吸那刻起就永遠消失了,這具軀殼跟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
二哥三哥及二表哥老公一起把遺體往火化車上抬。行過醫的二哥有太多的窮講究,不肯近距離接觸,迫於現場沒別的勞力,勉強湊上去搭把手。往上抬的時候,他試圖閃人,結果爹的頭部墜了下來,一時失去平衡,差點掉在地上。二表哥不留情麵地斥責,你怎麼搞的!
我和姐姐蹲在平台下麵,沒敢往前湊。三哥不滿地說,你們躲那麼遠幹嘛?這都最後一麵了,還不珍惜機會,哭著送別!
我一臉瀑布汗,怎麼忘了這茬。反過來想,爹活著的時候我盡了孝,眼淚早在他生病期間哭幹了,這會兒哭不出來。就算哭,也是在心裏,幹嘛要做出哭的樣子給人看。
回來時天已大亮。路過爹工作過的學校,有幾個老師站在那裏望著靈車以示哀悼。村裏路兩旁站著鄉親,對爹的去世表示極大的關注。
車剛停穩,媽就撲上來哭得地動山搖。我心急地喊停她,媽,你嗓子都哭啞了,還這樣不要命。待會兒說不出話來,一大攤子事誰來安排。
見我話語裏滿是抱怨,媽哭得更凶了,兩手比劃著,走的時候是這麼大一個人,回來的時候變成一捧灰。親人呐,你命好苦啊!
沒個眼力價的我誤以為媽抱怨我們把爹的遺體送去火化,沒有保留全屍,便跟她爭辯,事先可是征得你同意的,這會兒怎麼這樣說。
見我不依不饒,媽哭得更玩命了。抱著棺材哭得天昏地暗。老公生氣地衝我瞪眼,你就不能少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