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公園的東牆邊,有一條名為早慈巷的小街,我進西安工作的最初時候,就租住在那條小街的一個大雜院裏。
我往租屋搬家當時,正是大雜院裏的人家睡午覺的時間,可能是我搬動物品時的響動大了,午睡著的人家,一戶剛推開窗子,另一戶跟著就也推開了窗子,我看見站在窗子背後的人,差不多都花白了頭發,隔著窗子,我聽到了一聲一聲的問候,雖然蒼老,卻都充滿了熱情和關心。
隨著問候聲落,大家大都走出房門,來幫我搬家當了,你提一隻臉盆,他抱一卷鋪蓋,隻一會兒的工夫,我極簡單的一點家當,就都搬進了我的租屋裏了。我感激大家,取了一盒好貓煙,又抓了一把奶糖,給大家往手裏塞,可大家都推著不接,說是老了不敢抽了,不敢吃糖了。最後又都退回各自的家裏去。雖然不是什麼重物件,卻因為正值大暑天,在大家退去的背影上,我看見了流淌的汗水,大家的上衣濕透了。
是的,大雜院裏的人都很厚誠,都很熱心,一家來客,好像家家有客,有什麼好吃好喝,總要送一點過來,讓客人嚐上一口,才覺過意。有一日,我與妻小都不在家,偏有老家一位近親來西安辦事,尋到我住的大雜院來,問了我,還說他是我的親戚。大雜院的人就告訴他,說我和妻小都是忙人,一早出門,大人上班,小孩上學,天不黑不回家。這麼說著,就給他衝了茶,拿了煙,招呼他在大雜院裏歇了等。吃飯時,我的親戚要去街上,大雜院的人擋住他,不讓他去。結果是,這一家炒了醋溜白菜,那一家炒了土豆絲……還有人拿來放陳了的白酒,就在院子裏陪著我的親戚吃喝,菜剩了許多,酒喝了許多,到天黑,我與妻小回到家裏,還見我的親戚一個勁地打酒嗝兒。
在大雜院住了不長時間,我便知道院子裏多是白頭老人的原因,他們打小就在大雜院裏住,大家住慣了,離不開了。
大家都有自己的孩子,翅膀長硬了,就都飛出了大雜院,在西安城新蓋的大樓裏,這兒安一個家,那兒安一個家。每到周日休息的時候,又都會拖兒帶女地回到大雜院裏來。因此,這一日是大雜院最快樂的日子,聚在一起的孩子們,呼嘯著跑出大雜院,又呼嘯著跑進大雜院,攪和得大雜院像是開了鍋的水,一直沒有安靜。但這並不影響大人們說話,是兒子媳婦來看老人,就見支起一張桌子,嘩嘩啦啦打著麻將……是女兒女婿來看老人,洗衣機在一邊嗚嗚響著,鍋案上也不失閑,又煎又炒,滿院飄著饞人的香氣。
我聽得到麻將聲和煎炒聲裏的說話,雖然雜得無法聽清,但有一個話題是很集中的。那就是做小的勸說老人,離開大雜院,跟他們走,住到新樓裏去。老人不聽做小的勸,說他們腿硬胳膊硬,上上下下的,在樓房裏住不舒服。
這個話題,我們一家在大雜院住了近兩年的時間裏,每逢星期天都能聽得到。也有吃勸的老人,跟著兒女去了,但不出幾日,又都回來了。
大家舍不得離開大雜院,並不是大雜院有特別的好,而且讓時髦的人來,還要嫌棄大雜院的低凹潮濕和雜亂無章。於是我想,老人們說他們住不慣樓房也許隻是借口而已,根本的原因是大雜院裏的人氣。
這高漲的人氣僅是那眼老井就很說明問題,沒人曉得它是啥時候有的,它存在於大雜院裏,就是大雜院的一個部分,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井裏的水是甜的,生喝比熟喝味更長。水取上來,不是提到灶房裏做飯,就是擱在井台上洗衣。大雜院的瓦房之間,淩空拉起一道一道的鐵絲,見天日頭,鐵絲上都掛著漂洗了的衣服。我注意看了,不是灰就是黑,有幾件豔色的,肯定就是我們家的了,那是妻子和女兒身上換洗下來的。有一次天下大雨,妻子給我打電話,說是院子裏晾著衣裳,讓我趕回去收一下。因為手頭的事緊,我沒能回來,到下班後回家,卻不見鐵絲上晾的衣服。正遲疑時,院子裏和我們隔壁住的一位大媽,把衣服給我們遞了過來。原來在落雨前,大家就幫我們收回了衣服,而且還一件一件地燙平展了。妻子在從大媽手裏接過衣服的瞬間,眼裏還熱噴噴地冒出了淚花兒。
畢竟是租住戶,我們不可能在大雜院裏長住,在單位分了房後,我和妻小就搬走了。
新搬的是一座樓房,我們住在四層上,頭幾個晚上睡覺,還以為在大雜院裏,就覺得很怪,睡夢中沒有了蛐蛐的叫聲,也沒有了蛐蛐的翻飛。樓房上太靜了,靜得我從夢中醒了過來,想著在大雜院裏,坐在窗前讀書,常有蝴蝶從窗縫裏擠進來,落在書上不走,妻女愛得不已,怕傷生害命,捉了又放生窗外。蛐蛐兒就在屋簷下的滴水窩裏,白天叫,晚上鳴,掀開簾子出來,走一步,噤聲了,再走一步,卻又鳴叫起來了,著實生動有趣。
現在住了樓房,人就像隻雞一樣,架在了雞架上,離地氣遠了,就特別地想念那個凹在早慈巷的大雜院。
2007年3月22日西安太陽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