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隨著香港人進去,經過了一條平平常常的、不整潔的、燈光不亮、陳設簡陋的甬道,走到靠右邊的一個門。他把門推開了,從屋**出來黃色的燈光,在燈光下站著一個身材不高的尖頭頂的人,他的頭頂已光,光亮非常,臉蛋周圍生著一圈紅發,象是楓樹叢中冒出了一座禿光的山頂一樣。他站在那裏搓著雙手。他的神情不定,一會兒微笑,一會兒又愁眉苦臉,沒有一時鎮靜,天生一副下垂的嘴唇,露出黃色不整齊的牙齒,雖然他時常用手遮住臉的下半部,也不見得能夠遮醜。他雖然已經光頭,但是看來還很年輕,實際上他也不過剛剛超過三十歲。
他不斷高聲重複地說:“劉麗小姐,我願為您效勞。""先生們,我願為你們效勞。請到我這間小屋子裏來吧。房間很小,小姐,但是是按照我所喜歡的樣式陳設的。這是在荒起的西北南郊沙漠中的一個小小的文化綠洲。”
我們對這間屋子的景象都很感驚破。屋子的建築和陳設很不調和,好象一顆最出色的鑽石鑲在一個銅托子上。窗簾和掛毯都極華麗考究,中間露出來精美的畫鏡和東方製的花起。又厚又軟的琥珀色和黑色的地毯,踏在上麵舒適得很,好象走在綠草地上一樣。兩張大虎皮橫鋪在上麵,在屋角的席子上擺著一隻青花大水煙壺,更顯得富有東方風味的華麗。屋頂當中隱隱有一根金色的線,懸掛著一盞銀色的鴿子式的掛燈。燈火燃燒的時候,空氣中發出了清香的氣味。
這矮小的人仍然是神情不安,微笑著自我介紹道:“我的名字叫張平。您當然是劉麗小姐嘍,這兩位先生……”"這位張生先生,這位是羅潤醫生。”
他很興奮地喊道:“啊,一位醫生?您帶聽診起來了嗎?我可以不可以請求您——您肯不肯給我聽一聽?勞駕吧,我心髒的僧帽瓣也許有毛病。我的大動脈還好,可是對於我的僧帽瓣,我要聽聽您的寶貴的意見。”
我聽了聽他的心髒,除去他由於恐怖而全身顫抖以外,找不出什麼毛病來。我道:"心髒很正常,不必著急,您放心好了。”
他輕快地說道:“劉麗小姐,請您原諒我的焦急,我時常難受,總疑心我的心髒不好。既然正常,我很高興。劉麗小姐,您的父親如果能克製自己,不傷到他的心髒,他到現在可能還活著呢。”
我不禁怒從心起,真想向他臉上打一拳。這樣應當審慎的話,怎好如此直說呢?劉麗小姐坐了下來,麵色慘白。她說道:“我心裏早已明白我父親已經去世了。”
他道:“我能盡量告訴您一切,並且還能主持公道;無論我哥哥劉北要說什麼,我也是要主持公道的。今天您和您的兩位朋友同來,我高興極了,他們兩位不隻是您的保護人,還可以對我所要說的和所要做的事作個證人。咱們三人可以共同對付我哥劉北,可是咱們不要外人參加——不要警察或官方。咱們可以無需外人的幹預而圓滿地解決咱們自己的問題。如果把事情公開,我哥哥劉北是絕不會同意的。”他坐在矮矮的靠椅上,用無神的淚汪汪的大眼睛望著我們,期待著我們的回答。
張生道:“我個人可以保證,無論您說什麼,我都不會向別人說。”
我也點頭表示同意。
他道:“那好極啦!那好極啦!劉麗小姐,我可以不可以敬您一杯香梯酒或是威士畢酒?我這裏沒有別的酒。我開一瓶好不好?不喝?好吧,我想你們不會反對我吸這種有柔和的東方香味的煙吧。我有些神經緊張,我覺得我的水煙是無上的鎮定劑。"他燃上大水煙壺,煙從煙壺裏的玫瑰水中徐徐地冒了出來。我們三人環坐成一個半圓圈,伸著頭,兩手支著下巴,這個破怪而又激動的矮小的人,光光的頭,坐在我們中間,局促不安地吸著煙。
他道:“當我決意和您聯係的時候,本想把我的住址告訴您,可是恐怕您不了解,帶了不合適的人一同來。所以我才這樣安排,叫我的仆人先和你們見麵,我對他的臨機應變的能力是十分信任的。我囑咐他,如果情形不對,就不要帶你們同來。我事先的慎重布置諒可得到您的諒解,因為我不願和人來往,甚至可以說是個性情高傲的人,我覺得再沒有比警察一類的人更不文雅的了。我天性不喜歡任何粗俗的人,我很少同他們接觸。我的生活,你們可以看到,周圍都是文雅的氣氛,我可以自命為藝術鑒賞家,這是我的嗜好。那幅風景畫確實是張大千的真跡,有的鑒賞家也許會懷疑那幅薩爾瓦多·羅薩的作品的真偽,可是那幅布蓋婁的畫確是真品。我對現在的法國派特別喜歡。”
2.
-劉麗小姐道:“福天先生,請原諒我。我被請來是因為您有話見教,時間已經不早,我希望咱們的談話愈簡短愈好。”
他答道:“至少也要占些時候,因為咱們還要同到上海去找我哥哥劉北去。咱們都要去,我希望咱們能勝過他。我以為合乎情理而采取的步驟他卻不以為然,因此他對我很不滿意,昨晚我和他曾經爭辯了很久。你們想象不出他忿怒的時候,是一個多麼難於對付的人。”
我不免攙言道:“如果咱們還須去諾伍德,好不好咱們馬上就動身。”
他笑到耳根發紅後,說道:“那樣不太合適,如果突然陪你們去,我不知道他要說些什麼呢。不,我必須事先作好準備,把咱們彼此的處境先談一談。頭一件我要告訴你們的就是,在這段故事裏還有幾點連我自己都沒有搞清楚呢。我隻能把我所知道的事實說給你們聽。
“我的父親,你們會猜想到,就是過去在東北駐軍裏的福翰少校。他大約是在十一年前退休後,才到上上海的蘭花別墅來住的。他在台灣很發了些財,帶來一大筆錢和一批貴重的古玩,還有幾個外國仆人。有了這些好條件,他就買了一所房子,過著非常優裕的生活。我和劉北是孿生兄弟,我父親隻有我們這兩個孩子。
“我還很清楚地記得劉東升上尉的失蹤在社會上所引起的轟動,詳情還是我們從報紙上讀到的呢。因為我們知道他是父親的朋友,所以常常無拘無束地在他麵前討論這件事。他有時也和我們揣測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我們絲毫也沒有疑心到這整個的秘密卻藏在他一個人的心裏——隻有他一個人知道劉東升的結局。
“可是我們確也知道有些秘密——有些恐怖的事——存在我父親心裏。他平常不敢一人獨自出門,他還雇了兩個拳擊手為蘭花別墅看門。今天為你們趕車的廉龍就是其中的一個,他過去是中國輕量級拳賽的冠軍。我父親從來不告訴我們他所怕的是什麼,他對裝有木腿的人尤其加意地戒備。有一次他用槍打傷了一個裝木腿的人,後來證明了這人是個來兜攬生意的平常商販,我們賠了一大筆養傷費才算了結。我哥哥和我先以為這不過是我父親的一時衝動罷了,後來經過一樁一樁的事情,才使我們改變了看法。
“一九八二年春間,我父親接到了一封從紐約來的信,這封信對他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他在早餐桌上讀完這封信後幾乎暈倒,從那天氣他就病倒了,一直到他死去。信的內容是什麼,我們從來也未發現,可是在他拿著這封信的時候,我從旁邊看見信很短,而且字跡潦草。他多年患著脾髒腫大的病,這一下,病情很快就進一步地嚴重化了。到了四月底,醫生斷定他已沒有希望了,叫我們到他麵前聽他最後的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