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2 / 2)

門的左邊擺著一架屏風,屏風後麵是床、一張小桌、一個小藥箱和一張大安樂椅,醫生正坐在上麵打瞌睡。床邊站著一個年輕的非常美麗的金發姑娘,穿著雪白的晨裝,袖子卷起一點,正往我當時看不見的媽媽的頭上敷冰。這個姑娘就是媽媽信上說的那個la belle Flamande,後來她在我們全家的生活中扮演一個十分重要的角色。我們一進來,她就從媽媽頭上抽回一隻手,整理她胸部的衣褶,隨後低聲說:“昏迷了。”

我當時痛苦萬分,但是不由地注意到一切細節。房間裏幾乎是昏暗的,很熱,充滿混雜著薄荷、香水、苦菊和赫夫曼藥水的氣味。這種氣味給了我那麼深刻的印象,不僅一聞到它,甚至一想到它,我就立刻回想起那間陰慘慘的、使人窒息的屋子,那可怕時刻的一切細節都立刻再現出來。

媽媽的眼睛睜著,但是她什麼也看不見……嗅,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可怕的目光!目光裏流露出多麼苦痛的神情!

我們被領走了。

後來我向娜達麗雅·薩維什娜問起我母親臨終的情況,她對我這樣講: “把你們領走的時候,她又折騰了好久,我的親愛的,好象有什麼東西哽在她這兒;隨後她的頭從枕頭上滑下來,她就象個天使一樣,平靜而安寧地睡著了。我剛走出去看看,為什麼沒有把她的藥水送來,再回來時,她,我的心肝,已經把身邊的一切推開,不住地招呼你爸爸到她身邊去;你爸爸俯在她身上,但是她分明已經沒有力氣說出她想說的話:她一開口就又呻吟起來:‘我的上帝!主啊!孩子們!孩子們!’我想跑去找你們,但是伊凡·瓦西裏奇攔住我說:‘那會使她更加心煩意亂,最好不必。’後來,她剛舉起手來,就又放了下去。她這是想表示什麼意思,那隻有天知道了。我想,她是在暗暗給你們祝福;顯然,上帝不讓她在臨終前看看自己的孩子們。最後,她稍稍抬起身來,我的親愛的,雙手這麼動了一下,突然用那麼一種我想都不敢想的聲調說:‘聖母呀,不要拋棄他們!……’這時她心痛起來;從她的眼神可以看出,這個可憐的人兒痛苦極了。她倒在枕頭上,用牙咬住床單;而她的眼淚,我的少爺,就不住地往下滾。”

“嗯,以後呢?”我問。

娜達麗雅·薩維什娜再也說不下去了。她轉過身去,痛哭起來。

媽媽在萬分痛苦中逝世了。

幼年二十七 悲痛 第二天深夜,我很想再看她一眼。”我克製住不由自主的懼怕心清,輕輕地開了門,踮著腳走進大廳。

棺材停在房間當中的一張桌子上,周圍是插在高大的銀燭台裏的殘燭;教堂的誦經員坐在房間的遙遠的角落裏,用柔和而單調的聲音朗誦聖詩。

我停在門口開始張望;但是,我的眼睛哭得那麼厲害,神經受了極大的刺激,以至什麼都分辨不出;燭光、錦緞、天鵝絨、高燭台、粉紅色鑲花邊的枕頭、花環、綴著緞帶的帽子,還有一樣透明的蒼白如蠟的東西,這一切都怪異地融成一片。我站到椅子上想看看她的臉;但是在那裏我又看見那淺黃色的、透明的東西。我不能相信這就是她的臉。我更加聚精會神地凝視著它,漸漸認出了她那可愛的、熟悉的麵貌。當我肯定這就是她的時候,我恐怖得顫抖了;但是,為什麼那雙閉著的眼睛是那麼深陷?為什麼這麼蒼白可怕,一邊臉頰的透明皮膚上還有個黑班呢?她整個的麵部表情為什麼那麼嚴肅、那麼冷冰冰的?為什麼嘴唇那麼蒼白,嘴形那麼美好、那麼肅穆,露出那麼一種非人間所有的寧靜,使我凝視著它,就毛骨驚然呢?…… 我凝視著,感到有一股不可思議的、不可克服的力量把我的目光吸引到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上。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它,但是我的想像卻描繪出一幅幅洋溢著生命和幸福的圖景。我忘記躺在我麵前的這具死屍,忘記我象凝視與我的回憶毫無關係的東西一樣凝視著的這具屍體,就是她。我一會兒想像她已經死去,一會兒又想她還活著,活躍、高興、含著微笑;隨後,我所凝視著的那張蒼白麵龐上的某種特征突然使我大吃一驚;我想起可怕的現實境界,戰栗起來,但是仍舊望著。幻想又代替了現實,現實的意識又破壞了幻想。終於想像疲倦了,它不再欺騙我。現實的意識也消失了,我完全失神了。我不知道,我在這種狀態下滯留了多久,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我隻知道,我一時間失去了自我存在的意識,體驗到一種崇高的、難以形容的悲喜交集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