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石人傳(1 / 2)

愚者嗟歎: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賢者知道:凡是能說出“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的時代,就是最好的時代。1

我的師父常對我說,這個世界上既沒有什麼東西獨一無二,也沒有什麼東西空前絕後;而我的另一位師父也認為,除了自己的青春、成年和衰老之外,人的眼睛也再無法捕捉到別的什麼僅有一次之物。這兩位師父對世事的見解大不相同,甚至經常截然相反,有時竟讓我覺得他們講述的是兩個世界的故事。唯獨在這件事上他們的看法似乎很相近。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才明白,這兩句話中的細微差異正是兩位師父最根本的相左之處。我的第一位師父是本朝最具名望的曆史學家,我的第二位師父靠磨鏡片為生,一輩子窮困潦倒。我算是大師父門下弟子中最不成器的,但憑著他的關係,竟也在史館裏混得了一個閑職,一有空便提著酒壺去和二師父對飲。酒是給自己準備的,二師父隻喝水。一年冬天師兄突然找到我,說大師父死了。幾位師兄都哭了,唯獨我沒有。前來吊孝的人不計其數,人人都說他去得突然,我想師父大概是不會認同的吧——這有違他的名言:“曆史沒有突然。”曆史沒有突然——像師父這樣把世界看透了的人,任何時候走了,我都不會太驚訝。低落煩悶之下我隻想去找唯一的好友二師父喝酒。可就在那一天,他也消失在街角。二師父曾說過:人不完成他的事,是不會死的;要想長壽,最好的方法就是賦予自己偉大的使命。我一連在街角處等了十多天,他最終還是沒有出現。二師父的失蹤比大師父的去世更令我難受,因為死了,便了了,而現在二師父卻不知去向何處。也就是在那個冬天,我決定把他們說過的都記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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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裏的故事既取自於大師父的千秋著述,也摻雜著二師父的醉言夢囈。它是關於武林的故事,這樣的故事過去僅發生過一次,將來也再不會有。因為這並非武林中的故事,它屬於武林本身,和那最奪目的一代人。每一個人、每一把劍都有僅屬於他自己的生與滅,整個武林亦是如此。我將講述武林的終結和江湖的起源,還有末代盟主獨孤羊神話般的一生。武林史將不承認這個故事中的很多內容,因為曆史的誕生就標誌著人已經不相信神話。然而神話也許並非誕生於對曆史的模仿,而是世世代代的人在對神話的模仿中創造著曆史。東海邊那塊豎起的石頭已不知矗立了多少年,三裏外的陽家村有個特別的風俗,凡是娶親的都要到石前跪拜,然後新郎官得抱著新娘走過這幾裏路,等到了家門口,再掀開紅紅的蓋頭。關於這石頭倒有個故事:傳說陽家村的祖先出海打魚,被風暴吹去了仙島。島上的三位仙女姐妹見到這勇敢俊俏的青年,便要留他下來。惦記著家中妻子的漁夫一心想回去,他答應三位仙女隻要讓他把家人接來島上,便和她們在仙境中一同生活。可是仙境一日便是人間一年,三仙女中的大姐為了防止他在人間迅速地變老,就偷偷地在餞行的酒中倒入了長生水,讓二妹拿給他喝下,並再三囑咐他:“你千萬不可看你妻子的臉。”漁夫的妻子日複一日地在海邊的崖上等待丈夫,一等便是十年。這一日她終於遠望到海上飄來熟悉的白帆,卻被這巨大的幸福擊倒,摔下了懸崖。陽家村的祖先記著仙女們的叮囑,便用布蒙住雙眼抱起死去的妻子。快要到家門時,他終於抑製不住內心的悲痛,扯去了蒙住眼睛的布條,他要最後看一眼妻子的麵龐。這一刻漁夫發覺自己的胸膛變得無比沉重,他的心已經變成了石頭。“喝了長生水的凡人,你怎可以對另一個凡人有所愛戀?”三位仙女中的大姐駕雲而來,聲音中充滿悲痛和憐憫。“不守承諾的人!你觸犯了最可怕的天條,永遠地受苦吧!”二姐怒道,“這就是代價——要用這不死之身在凡間裝著一顆石頭做的心,再也不得解脫了!”漁夫載著石頭的心,沿著海岸瘋狂地奔跑。最後,一直沉默著的第三位仙女不忍他受苦,便瞞著大姐和二姐對他施了法術,把他的整個身體都永遠地變成了石像,奪去了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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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石匠家是陽家村裏最後一戶姓羊的人家。這陽家村其實原叫“羊家村”,據說羊石匠的爺爺的爺爺生了一個兒子和九個女兒,這九個女兒都嫁給了外麵來的一戶姓陽的人家的九個兒子,百年後這村子就成了陽家村。羊石匠的屋子就坐落在村子的最東頭,正對著羊河。從家裏出門繞過一個山口就能眺望到羊河入海的地方,那塊石頭就古怪地矗立在那裏。每到漲潮時海水就淹沒了它的腳;退潮時,便留下一片足有半裏長的褐黃的碎石灘。羊石匠每次外出做工歸來後,都要挑一個晚霞滿天的日子帶著老婆去石灘,他們總是一動不動地望著大海,直到夜深了,看不見了,才臨著星光抱起老婆回家去。羊石匠的老婆是個啞巴,名叫獨孤儀,是他從前去北方雕刻大佛時帶回來的,端正得就像尊女菩薩,定是北方落難的大戶人家的閨女,不知道為什麼偏偏跟著羊石匠來到這小村莊。況且她又是個啞巴,所以她的來曆也就更說不清道不明了。她除了坐在家裏織布裁衣,還常從石灘上挑揀些石頭回來,讓羊石匠將它們做成雕像去賣。幾年後妻子終於懷孕了,這讓夫婦倆高興了好一陣子。可是幾個月後,做工歸來的羊石匠卻聽到了妻子難產死去的消息。當他走進院門,她的遺骨早已停在棺材裏,就等丈夫來看她最後一眼便可以蓋棺了。隔牆陽家的老太太把一個嬰兒抱給他,便什麼都說不下去了,一味地哭。隻是陽老太哭得越凶,這嬰兒就笑得越歡。羊石匠一手攬過這孩子,隻看了妻子最後一眼,另一隻粗大的手掌就蓋上了棺材板兒。那孩子長到了四五歲的光景都沒取名字,一直被喚作“丫頭”。羊石匠橫看豎看,總覺得女兒眉眼間時常閃現出她媽媽的神色。因為羊石匠經常在外做工,不忍把孩子孤單地留在家裏,便把做好的佛像給女兒玩耍。每到上集賣掉它們的時候,女兒總是哭著抱住佛像不讓爹搶去。“這活生生的孩子,怎麼能總跟些個石像玩兒呀?”鄰裏們都這麼說。羊石匠覺得有理,之後每逢出門都把她寄養在村子另一頭的村長家。那一天,羊石匠把孩子送到陽家,離開村子半裏地遠時他回頭一望,孩子還站在門口望著他。羊石匠長年紅腫的眼睛裏頓時溢出了眼淚,流在他過早地生起了皺紋的臉上。路上他就決心給女兒取個名字,“就叫……”他想起女兒的臉的那一刹那仿佛又看見了幾年前死去的老婆。他決定讓女兒跟她媽姓:“就叫獨孤羊吧。”當年的立秋,他帶著她媽媽從北方回來,天上滿是彩霞,一頭孤零零的山羊在村口朝著太陽叫喚,烏黑的影子拉得老長;還有他不說話的妻子,被照得紅彤彤的臉上滿是幸福的笑容。孩子一天天長大,羊石匠卻覺得越來越懊惱。他漸漸意識到在女兒年幼的時候覺得她像她媽媽是一個巨大的誤會。女兒長到十多歲光景時,已經找不到當年妻子留下的絲毫痕跡了。眼瞧著別人家的閨女越長大就越嫻靜;羊石匠家這孩子越是長大,話就越多,就像是要把自己的啞巴母親當年說不出的話全都倒出來似的。羊石匠瞅著這丫頭一天天長大,過幾年也該嫁了,卻還整天隻想著去海邊捉螃蟹,心裏頭直發愁;大夥兒也總是對她說:“你娘當年可是個嫻靜的女子喲。”可是每次一說到娘她就皺眉頭。打心底裏她不願意說起母親,那個她從未見過的女人,卻也命定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從別人斷斷續續的描述中她也大致知道了母親生前的事,也發現自己除了母親的姓氏之外什麼都沒有繼承。終於有一天,羊石匠再次前往北方修大佛,這一走便再也沒有回來。於是獨孤羊就成了沒人要的孩子。“羊家的血脈,終於還是到此為止了。”村民們感歎之餘,覺得這個小姑娘總不能就這麼賴在村裏,就開始有人給她提親,可是她咬著牙誰都不肯嫁。村長終於發火了,他衝著石匠家的門口大喊:“獨孤羊,你要是再不選個婆家就別住我們陽家村了!”那一刻,獨孤羊生平第一次沉默了。她像一尊石像般地站在桌前,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門口。她就這麼紋絲不動地站著,直到村長氣惱地離去。她怕村裏人把她搶了去做媳婦,也不願等人家來趕她走。於是當晚就把家裏的幹糧和稍微值點錢的東西收拾成了包裹,拿起爹爹留下的兩把雕石頭用的刻刀,天沒亮就走了。很多天過去了,獨孤羊既沒有回來也從沒有過她的消息。於是人們紛紛說她肯定是死了。後來沒過多久,連說她死了的人都少了。就這樣,獨孤羊出走時的具體年齡和時間已經無法知曉。當一個人盯著遙遠的過去,他就變成了一條無言的魚,在彙集了條條江河的海裏下沉,下沉,直到新水與古水完全交融,再也分不清了。最古老的記憶不是一條長長的河,而隻屬於那片靜默的連春天都無法喚醒的深海。今天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獨孤羊不僅當時沒有死,而且還挺過了此後一連串的凶險事件,甚至度過了十年後的那場大浩劫。再後來,獨孤氏的姓氏也成為了永恒的傳說,永遠不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