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天上下著微雨,好在沒有什麼大風,大約是從夜裏就開始下雨的,早上曲石的咽喉有些不適。三人並未戴上避雨的工具,便徒步上了山。碦山植被不很茂密,山路又滑,伍貞貞打趣說這段路途的艱辛真堪比絲綢之路。伍貞貞道:“曲伯,您身子骨真硬朗,就算身子不爽,下雨天走這山路也走得這般順暢。”曲石笑道:“哪裏哪裏,到底是不如你們年輕人的。老夫雖說曾是紅袖坊賬房,但之前是跑鏢的,幹了幾十年了,身邊沒個一兒半女的,到頭來身撿了個清閑事兒做做。這多虧了曲娘為我找了個安身立命之所。”說罷咳了幾聲。雨遲遲不停,滕謙惱道:“真奇怪,這淹州一向幹旱少雨,怎麼今兒就下不停了。”伍貞貞笑道:“你就多多怨老天吧,怨他平日裏吝於播撒甘甜的雨露,怨他賜福前竟也不通知你。”滕謙擔心伍貞貞的身子耐受不住寒冷心情說笑,忙道:“快走快走,到了道之那裏就能歇歇了。”
在雨中挺進了一個時辰,終於到了山頂。他們來到一座木屋前的時候,看到一個衣著樸素、麵色淡然的年輕人,他正在煮茶。衛道之看到曲石的時候與之淺淺對笑:“曲伯,您來了。”一直避居碦山對來人很抗拒的他似乎這次並未對曲石趕到厭惡。曲石咳了幾下,道之忙撫了撫他的背。
滕謙興奮地衝他喊道:“道之!”衛道之微微一笑:“快進來躲躲雨吧。”滕謙跑過去又衝他的肩捶了一記,興奮不已。伍貞貞心裏既寬慰又有一絲未散去的怨氣,在一旁道:“別來無恙啊衛公子,可否借你你小爐一用,這天兒有點冷。”衛道之笑了笑,指了指茶爐:“在那邊,貞姐你挪過去一點吧。”
小爐的火使這屋子裏有了點暖意,四個人坐在桌旁飲茶。衛道之將茶一杯杯遞給大家:“抱歉各位,寒舍簡陋,外麵天氣寒冷,也隻能進屋喝喝茶暖暖身子。這是烏羽蘇,上次分別時貞姐你贈我的。”
伍貞貞道:“火銅山長滿了烏羽蘇,恰好你又喜茶,便順手送了一罐與你。這還是去年四月初的呢,本來這次想再帶一些送與你的,可是想想你就要離開這裏了,即將到來的是兩個我最親近的人之間的爭鋒相對,這是我不願看到的,就不浪費這些茶了吧。”
衛道之見伍貞貞又提到了蒼鷺,臉上一下子冷得跟鐵似的,低下頭道:“我與鷺姐姐早就回不到當年了。”
“啪!”茶杯被她拍到桌上:“虧你還一口一個鷺姐姐,縱使你們不再相愛,難道這麼些年相識的情分你也忘了麼!你緣何不信她?你有當她是姐姐嗎?”
“她殺我未過門的妻子,差點害我命喪黃泉,蒼鷺她愧對換月廊曆代宗師,愧對死去的曲娘!”
“你……”伍貞貞沒想到他心裏的恨竟這般強烈,更沒想到自己此刻竟和他一樣衝動魯莽。
“道之,你貞姐正在氣頭上,別說那麼多了。”滕謙忙喝斥到。衛道之“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滕謙又道:“唉,本來還盼著你倆言和,怎麼就水火不容了。你貞姐三個月裏飯吃不好覺睡不好隻為給你研製解藥,昨兒還托我好生勸你喝下這藥,再過一個星期,你便能全好了。”
“她要救我那是她一廂情願。她一心護著我的弑妻仇人,我再不濟也不至於接受她的恩惠。”衛道怒道。
滕謙拿出那小瓶藥放在手裏,十分無奈。曲石在一邊譏笑道:“伍姑娘,你忘了昨夜我告訴你的蒼鷺背地裏的那些勾當麼?”說罷嘬了一口茶。
道之一臉疑惑,看看你又看看他,不由得站起身:“什麼事兒,曲伯?”
伍貞貞閉上眼,心裏一遍遍告訴自己,從現在開始這場戲就要演下去,不能因為一時衝動而再次與他們對立,否則,道之和他們恩斷義絕,不肯服藥豈不白白折損了一條命!這樣一來自己再也不能繼續從他們口中打聽到關於鷺姐姐的消息,並暗中搜集證據查明真相,而自己和謙哥也會陷入險境。她哽咽道:“好,我來告訴你真相,蒼鷺她變了,背叛了我們所有人。道之,貞姐錯了,不該責罵你的。這藥你盡早服下吧。”說罷,已是淚流滿麵。
屋外,是淅淅瀝瀝的雨;屋裏,是茶壺裏煮不開的沉默。
衛道之呆呆坐下,喃喃道:“算了,人總會變的。”微紅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伍貞貞:“多謝貞姐。是道之太衝動了,這藥我會喝下去的。還請告訴我事情的真相吧。”語罷,將倒扣的小杯翻過來倒入一些解藥,舉杯一飲而盡。屋裏有人緩緩歎了口氣。
伍貞貞將事情的前因後果都說了一邊,道之默然不語。也許是早上剛剛起來不適合大聲說話,也許是這絲絲雨片片風浸沒了碦山的藍天和白日浸出了寒氣,讓人不敢說話。
“她,背叛了我們,投靠了夏國。”伍貞貞的話在他的腦海裏竄來竄去,他驚愕,卻並不覺得出乎意料。蒼鷺早與自己陌路了不是嗎?蒼鷺早在兩年前就死了不是嗎?這個殺人賣國的逆賊——蒼鷺,她必須死。他給過曲娘承諾,蒼鷺必須死。
這幾個月,他的謙哥在雲台山處理事務,貞姐在火銅山試藥,紅袖坊的人除了當時告病休假的曲石以外全部被軟禁,而蒼鷺在與江湖各派結下仇怨之後回了昆侖,表妹韓蠱兒也與自己決裂。他療傷的時日裏,想了很多很多,憤怒過,惋惜過,懷疑過,悔恨過。他知道這件事絕不是情殺這麼簡單,他也分不清蒼鷺是否真的是賣國賊,因為他分辨不清自己憤怒的情緒是因為曲娘、因為蒼鷺還是因為自己。可過去種種,加上曲娘的死,讓他與她之間的裂痕深如天塹,再也無法跨越。他害怕想起她,一想起她,痛苦、厭惡、煩亂的情緒在心裏翻騰,便拚命抵抗,讓仇恨壓的火焰吞沒一切。
“是這樣的嗎?我倒想見見她,總要做個了斷的。”道之的聲音很輕,眼神裏空無一物。
伍貞貞看著道之的眼睛,一字一字,斬釘截鐵:“你要殺她,先醫好自己。”攥得緊緊的拳頭被滕謙的手覆了上去。“道之,這件事涉及我朝與夏國的恩怨,恐怕是沒那麼容易解決的。一切,得從長計議。”滕謙道。
“嗬從長計議?若事情真如曲某所見,如今換月廊不可一世,與夏國勾結,怕是過不了多久,我朝便會陷入重重陷阱啊。”曲石不屑道。
“不會的,不會等那麼久。”道之堅定地說。其餘三人又想說什麼,卻最終忍住沒說。衛道之給自己斟滿了茶,又將小瓶子裏的藥仔細地倒進茶杯,端起來輕輕搖晃。
曲石站起身,焯起木櫥邊的一支木棍掂量了幾下道:“路我給帶好了,麵也見過了。老夫去拜拜曲娘。這個借用一下,老夫拿它探探路。”說罷便轉身。
“等一等,我們也去。”滕謙道。“曲伯您身子不適,怕是應付不了來人。
曲石的腳步緩了緩,手裏的棍子捏得緊緊的。道之將藥攪得勻了些,慢慢地自顧自喝著。霎時,屋外一道黑影閃出,來人身輕如魅,佇立於微雨之中,黑色的風衣襯得人英氣迫人。
曲石目光如炬,似要將她看穿,滕謙和伍貞貞大驚,登時跳出席位,張口欲喚,卻隻見曲石手中之棍擲地之聲,忽一振臂,滕謙忙大喝:“住手!”哪裏還來得及,那棍子已疾勢飛出。那人似並未有出手擋住攻勢的意思,倏忽間側邊飛入一隻瓷杯,正中棍端,擊撞之下,木棍旋轉側出,瓷杯卻折了一個方向,偏打落頭頂束發之冠,來人墨發垂落,眼神依然鎮定自若,微抬了下頭道:“正中眉心。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你竟還敢過來!其他人呢?都躲起來了麼?”曲石大怒。
衛道之將剛拎起的茶壺輕輕放下,漠然望著麵帶慍色的曲石,道:“在我手刃仇敵之前,她不能死。”來人並不在意道之的漠然不理,大方地微笑:“各位,別來無恙。”
伍貞貞向前走了兩步,瞥了眼道之:“手刃她的功勞豈能被你一人奪去?”她忍了忍眼角的淚光,聲音冰冷決絕:“鷺姐姐,若你今日是來將此事澄清,我們幾人自會為你做主。如若不是,我要你親口在我們麵前承認,曲娘是你殺的,並且你我十幾年情誼,就此一刀兩斷!”
蒼鷺依然微笑著,笑意在飄拂的墨發間忽隱忽現,恍若一個把生死看淡的人。她早已料到了今日的局麵,昔日的至交形同陌路,昔日的愛侶刀劍相逼,不過,這又有什麼呢?她是個連死都不在乎的人了。
衛道之不知何時從懷中取出一把短劍,疾步破門而出,赫然橫在蒼鷺脖子上:“何止啊,勾結外族圖謀不軌的事情,也從實招來!”他怒目圓睜,細細的雨飄在犀利的鋒刃上,二人相隔數尺,卻好似遠隔天涯。伍貞貞急欲上前,卻被滕謙攔住了。
蒼鷺的臉隱隱抽動:“哦?原來你們已經知道了啊,早知如此,我便不來這一趟了。哦對了,剛剛你喝的,是她給你的藥嗎?現在感覺如何?”
“與你何幹?”道之握著短劍的那隻手臂微微顫抖,蒼鷺的脖子上泛出微微血紅,仿佛快要擠破皮膚。山裏無風,道之的聲音卻像被灌了風沙似的,沙啞而深沉:“當年我北上長白偶得此劍,後來贈與烈凡,此乃我二人海誓山盟的見證。我發誓就算傾盡此生,也要手刃害她之人!”
蒼鷺麵不改色:“果然是重情重義的好漢,若今日能死在你們手上,那我……哈哈哈,那我是不會相信的。如今,你們還會是我的對手嗎?我換月廊大業未成,我死了終究是可惜的。”
“你……”
屋內三人一齊急急衝至衛道之身後,擺好作戰的陣勢,滕謙手持幾支銀針攏在耳側,蓄勢待發。
蒼鷺正色道:“我隻有一個請求——趕了一夜的路未曾安歇,希望能與幾位喝幾杯,絮絮話。之後,自當與各位做個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