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曆大年三十的晚上,按照計劃,慶春陪著李春強和杜長發,乘出租車來到海河之濱的利順德飯店。天津公安局的同誌說起利順德,都有幾分天津衛的驕傲。他們說天津在全國的直轄中中,現在雖比不過北京上海,將來的重慶也可能後來居上,但天津的利順德可算得上中國涉外飯店的第一家。他們說的當然是年頭,利順德建店至今大約有將近一百四十年的曆史了,算得上是一個陳年的古董。
慶春他們下了出租車走進大堂,前台迎麵一座長形的浮雕極其觸目。浮雕上依次繪刻著百年來出入這塊風雲聚散之地的名人和偉人們。凸現著利順德甚至整個幾天津的曆史地位。他們在前台登記時,李春強拉著老板的架子,問接待生你們這裏有什麼特色客房嗎?你們可是百年老店。接待生振振有詞地介紹說我們這兒二○八房是總統套房您有興趣住住嗎?一九一二年孫中山赴京晤袁,一九二四年北上反段,都是住的這套房子。慶春想巧了,這次他們來也是會晤老袁,當然此老袁非彼老袁也,而且房價也貴得令人咋舌。接待生又推薦徐世昌、黎無洪。袁世凱用過的房間。杜長發一聽都很貴,就說你能不能給我們挑點好人住過的。怎麼淨挑些禍國殃民不得好死的家夥,聽著那麼不吉利。
接待生笑著看看李春強和歐慶春,說:"我們這兒吉利的房子可大多了,大至乾坤曆史,小至風花雪月,不知你們喜歡哪一類。蔡鍔在這兒幽會過小鳳仙,張學良在這兒與趙四小姐訂下終身,你們二位要不要在他們的房間過一夜?"
杜長發瞪著眼,風馬牛不相及地說:"我們老板娘最不喜歡第三者插足了,你別淨搞這種情人約會的房間,有正經的沒有?"
接待生說:"那讓您老板住三○九房吧,是美國第三十一屆總統胡佛住過的,當年他在這兒謀奪開灤煤礦,後來當了總統,又發財又升官,夠吉利了吧。"
李春強不想多囉嗦了,對杜長發說:"就是它吧。"
於是杜長發就要了這一間,同時讓接待生在同一層再挑個房間給他住。接待生推薦了三三二房。說這位先生我看您身高體壯,要是願意沾點文氣的話這問最好,這是當年梅蘭芳梅大師住的房子。
他們拿了這兩間房的鑰匙,讓行李員拎著行李乘電梯上樓。在現代化的電梯旁邊,美國奧迪斯公司一九二四年安裝的一部手搖升降機,居然還在運行。而大堂拐角處的一隻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的雕花長椅,已在那裏安坐了百年。行李員一路為他們介紹著飯店的各種傳統陳設,諸如中國人沒絞辮子時就亮起來的燈泡和比他祖爺爺的爺爺歲數還大的電話機之類,引經據典,如數家珍。他們到了房間後,由杜長發統一為那位幾乎像博物館講解員一樣的行李員付了小費,便各自關了房門在屋裏等接頭的電話。
歐慶春和李春強在走進這個房間的半分鍾後,所有的好奇便消失殆盡。這位美國前總統住過的房子看上去並無出眾之處。也可能他當時隻有二十四歲,還是個一文不名的毛頭小子。慶春想,還不如到袁世凱的那個房間看看是什麼樣子呢。她對李春強說:"不知道老袁今天是不是也住在這裏,咱們要是在竊園大盜的老袁的房間和毒品販子的老袁接頭的話,出去就能寫部小說了。"
李春強沒有呼應她的感慨,坐在沙發上歪著頭問:"怎麼樣,初為人婦的感覺,找著沒有?"
慶春先是一愣,然後冷笑一下,說:"我在胡新民那兒早找著了。"
李春強尖銳地跟了一句:"還在誰那兒找著過?"
慶春正視著李春強,沉下臉,說:"春強,我可是一向尊重你。"
屋裏的光線似乎有意昏暗著,隻亮著床頭的兩隻小燈。李春強坐在陰影裏,慶春看不清他的臉龐。這老式的房子開間很大,屋頂很高,人在其中不免有些渺小。
這種空曠感又給他們一種隔膜,仿佛彼此相距很遠,說話的聲音也帶了些空洞的回聲。
李春強說:"我也尊重你。當初,你選擇胡新民的時候,咱們熟悉的同學都不信,我也想不通,但我尊重你的選擇。前兩天我媽一個朋友來串門兒,給我媽算命,我也加塞兒讓她算了一算。她說我命中福祿財壽都有,唯獨缺了喜,我媽當時還不高興了。我說媽你別不高興,她算得對。慶春我知道你喜歡標新立異,你總是要給人驚奇。我有時確實……,確實會一時接受不了。可這兩天我想了很多,我想了咱們相識的這七八年,我想不管你選擇了什麼,我都應該尊重你。"
慶春站在窗前,透過紗簾可以看到月光下封凍的海河。李春強的這番話使他在她的心目中立刻成為一個親人的角色,成為一個可以承接她的一切委屈和苦悶的寬宏大量的大哥,是的,他們畢竟如他所說親密地相處了七八年!她心裏的千言萬語,好像壓抑了很久很久,她真需要有一個可以信賴的傾聽者,好把它們決堤而出,但她還是忍住了,隻吐了幾個字:"肖童,他又複吸了。"
"什麼?"李春強坐在陰影裏沒動,但口氣中顯然有幾分驚訝。他張嘴剛想說什麼,但又吞回去。斟酌了一會兒,才平靜地說:"戒毒又複吸的,百分之九十五,他隻不過沒能免俗罷了。"
而歐慶春卻不能像李春強那樣,把這件事當作一種沿途風景,因為這件事可能已經使她看不到彼岸了,那種孤獨的徹痛是刻骨銘心的,她像是自問自說地喃喃道:"他是答應過我的。他是向我做過保證的。也許我們不該再派他去找歐陽蘭蘭,他們勾引了他,他就又吸上了。"
李春強的口氣已經不是那種見怪不怪的冷漠,而是變得嚴肅起來:"那麼這個情況你跟處長說過嗎?他又複吸的事,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你怎麼不說呢?"
慶春默不作答,她知道她沒有揭發此事對她的職責來說是一個錯誤,如果處長和李春強知道他又吸上了毒,他們可能就不會相信他了。甚至可能不會讓他跟歐陽蘭蘭到吉林去,她也說不清她替他隱瞞是為了他的麵子,還是為了自己的麵子。
李春強馬上用客房裏的電話和處長通了話,他在電話裏報告了肖童複吸的事,並且和處長進行了討論。令慶春感到欣慰的是,他們討論的結果似乎一致認為肖童還是可信的,因為他在這個正在執行的計劃中幾乎沒有失誤過,而且在去吉林的最後一刻還拯救了李春強和杜長發,也拯救了整個兒計劃。
李春強掛了電話,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彼此依舊遠遠地坐著。慶春沒有問他處長還說了什麼,是李春強自己先開了口:"處長問咱們倆這夫妻裝得怎麼樣。我說咱們倆都沒體會過這種角色,都沒找著感覺呢。"
慶春沒有接話,屋子裏又是一陣沉默。
李春強又說:"我想知道,你和肖童,你們定了嗎?"
慶春沒有回答,她不知該怎麼回答。
李春強說:"我說了我會尊重你的,但肖童,他最終能把毒徹底戒了嗎?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為你擔心。"
慶春說:"春強,今天我不想談這個,今後我究竟會怎麼樣。我自己也不知道。"
李春強不再說話,悶悶地打著火抽煙,香煙在昏暗中紅光如豆。慶春想,這大概是6.16案最後的一個夜晚了。&;127;這個讓她激動,也給她悲傷,在她經曆中最為驚心動魄的案件,終將結束。而它給她帶來的這個意外的插曲又將如何曲終人散呢?
這插曲的旋律也許是動人的,因為它的浪漫,也因為它的愁苦。但它的尾聲,卻不忍卒聽。她不止一次地在最無望的時候想起肖童那充滿自信的聲音,那聲音來自她家夜裏伸手不見五指的樓道,肖童用滿不在乎的口吻對她說:"再黑的路我也趟得過去!"那聲音也來自司馬台險象環生的懸關斷路,他在那陡峭的天梯盡頭高聲呐喊:"嘿!咱們都走到這一步了,誰也不許半途而廢!"肖童的豪言壯語和浪漫的執迷,總是給她鼓舞。但她也同樣不止一次地看到他無望的眼淚,徒勞的哀求,和難以原諒的失信。他連自己都挽救不了,怎麼還能給她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