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2 / 3)

淩晨一點他開始明顯地頭暈,耳朵裏嗡嗡一片,像要失聰,眼淚不停地流淌出來,鼻子裏灌滿了清鼻涕。渾身一陣一陣地發緊發冷,四肢的皮膚上像有無數小蟲子來回爬行,奇癢不止。而骨頭裏又發出一種弄不清源頭的疼痛。他拚盡全力熬著,呻吟中呼喚著慶春的名字。他在床上輾轉反側整整一夜,天明時才精疲力竭地昏睡過去。他睡得並不踏實,睡得斷斷續續模棱兩可。迷迷糊糊地,他飄飄然又到了櫻桃別墅,天上陰雨綿綿,他聽到歐陽蘭蘭雨中淒慘的哭聲,這哭聲使他驟然發覺櫻桃別墅已變成了一個誌怪電影中的廢墟,裏麵風聲汩汩,蛇行狐奔。歐陽蘭蘭和她的枯瘦的父親,還有大腹便便的老黃,油頭粉麵的老袁,青麵獠牙的建軍,遊魂一樣魚貫而來。荒屋殘垣,冷雨青煙,空穀足音,遙遠處響著野寺鍾磬。那蒼涼的鍾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急,以致後來震耳欲聾。他醒來才知道那是樓下不知道誰的汽車防盜器出了故障,報警的怪叫聲響個沒完。他爬起來,在鏡子裏看自己,也許他是剛剛走出那個淒厲的鬼夢,他在鏡中看到的,竟是一張人鬼不分的枯槁的臉!

BP機這時響了,把他拉回到現實的人間。是慶春呼的,讓他回電。他這時不但不能興奮起來,而且舉步維艱。意識的清醒對他來說又是一個地獄之行的重始。他又全身難過得不知所措,滿腦子隻是越來越有力地響著一個聲音,那是他自己的聲音:"吸一支吧,吸一支吧,吸一支吧……"當他終於決定再吸一支的那個瞬間,腦子裏還苟延殘喘的一點點掙紮抵抗的意識頃刻瓦解。他跌跌撞撞地衝向櫃子,拉開抽屜,取出歐陽蘭蘭給他的那個金色的盒子,一刻不容遲緩地取出一支煙,哆哆嗦嗦地點上火,迫不及待地把一大口煙氣深深地吸進心底。他閉上眼,連自己都能感覺出眼皮止不住地抖動。他大口地抽著煙,每一口都把煙悶在肚子裏。海洛因的滋味迅速地在身體的每個細胞裏滲透,擴散。他沒用幾口就抽完了這支煙,他躺在床上,身上開始舒服起來。可當他一恢複了常態,就又一次地懊悔不堪,又一次發誓這是最後一支,絕不再吸,絕不再吸!

慶春在電話裏約他今天回家吃晚飯,慶春熱情的聲音讓他悲喜交集,他心情發苦地問:"怎麼想起讓我去吃晚飯?"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資格再去進入他夢想的幸福了。

慶春說:"今天是個節日。"

"什麼節日?"

"你這個大學生,連這個都不知道,現在很時髦的一個節。"

"啊,我知道,是聖誕節。"

"來嗎,晚上?"

肖童不知該用什麼樣的回答來躲避自己矛盾的心情,他胡亂地說道:"你爸爸那麼正統,讓你過這個洋節嗎?"

"你來的時候別說是這個節。今天正好是我爸爸和我媽媽的結婚紀念日。我每年都給他過的。你就說是我告訴你的。"

"那我不能給你送聖誕卡了嗎?"

"不用了,現在那些卡也都很貴。再說你要送還得送我爸爸一份。他也不講究這個。咱們倆也沒必要搞這些繁文縟節。"

肖童說:"這怎麼是繁文縟節,給自己喜歡的人送張卡,寫幾句祝願的話,這是很浪漫的事。"

慶春笑道:"行,你的浪漫我心領了。你要沒事的話,可以早點去,幫我爸爸準備準備。另外,你還是得注意有沒有人跟蹤你。"

肖童這時的心情才慢慢安定下來,臉上也晴朗了一些。盡管慶春輕視浪漫,隻是很實際地讓他早點去幫忙"準備準備"酒菜之類,但這又給他一種共同居家過日子似的溫馨。去除了繁文縟節,倒也顯得親密無間,因此他很高興地答應著:"好!"下午,他早早地打扮好,準備去慶春家。出門前,猶豫再三,為了防癮,還是吸了半支煙墊底。他在頭腦完全清醒時吸這煙,心裏就充滿矛盾,自責和罪惡感。但他還是吸了,剛剛吸完,就聽見房門有節奏地被人敲了幾下,他匆忙將剩下的半支放回小金盒裝回抽屜。打開門,門外無人。地上放著一束紅色的玫瑰。

那束玫瑰上別致地紮著一條絲帶,絲帶的扣結是一隻花紙疊就的燕子。花的下麵有一隻裝在信封裏的聖誕卡。

他知道這是文燕,他似乎也依稀聽見了一個纖細的腳步悄悄下樓的聲音。他打開聖誕卡,卡設計得很簡單,隻畫著一棵聖誕樹和兩隻童話裏的鈴鐺。樹和鈴鐺之間,手寫著一行字:"哭泣的聖誕,與你同在。"

他看了半天,似懂非懂。回到屋裏,行色匆匆,竟找不到一個瓶子把花插上。

為了防備萬一回來太晚,他又在金盒子裏拿了一支煙帶在身上,才離開了家。

他先坐了一段公共汽車,下車後去了商店,買了一隻專門給小動物喂奶的袖珍型的小奶瓶,然後換乘地鐵。一路上左顧右盼,直到確信無人尾隨,才直奔慶春家去了。

慶春還沒有下班。她父親大概早知道了他要來,所以見到他並沒有表現出多少驚奇和熱情。他讓肖童進了屋,問他現在身體怎麼樣,藥是不是還在吃。肖童說身體沒事,藥還在吃。他把奶瓶交給慶春的父親,然後就蹲在紙箱子邊上玩貓。他說幾天不見這小東西就長大了。

慶春的父親坐在床上,看著他嗲聲嗲氣哄孩子一樣逗著小黑玩兒。問道:"肖童啊,伯伯不在你身邊這些天,沒人管著你了,你有沒有動過那個念頭啊?"

肖童回過頭來,心裏有點慌張,便用明知故問來掩飾:"什麼呀?"

父親看著他,沒說話,那意思是不言自明的,肖童結結巴巴地說:"沒有,沒有。"

父親點點頭,"啊,那就好。"

肖童轉過頭來繼續逗貓,但心情頓時黯淡下來。慶春父親的問話和表情在兩人之間投下一道有形無形的陰影。肖童和他幾天不見,一時不知這份隔膜和生分從何而來。

父親又說:"聽說你原來有個女朋友,還來往嗎?"

肖童說:"伯伯我原來沒有女朋友,以前有個鄰居家的女孩對我不錯,不過現在也沒來往了。"

他說完才回頭看了父親一眼,父親的眼神說不清是懷疑還是麻木,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肖童做賊似的把目光回避開。父親說:"是啊,你現在交女朋友,年齡也小了一點,更何況你現在還有這個病。這個病要想去根兒不容易,需要漫長的時間和堅強的毅力,你必須全力以赴。這個階段談戀愛,會分散你的精力的。再說,你這病能不能徹底去根兒,你究竟有多大決心和毅力,也還不好說。你這病沒治好之前,就找女朋友,對人家女方也不負責任啊。萬一你好不了啦,那不也是害了人家嗎。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肖童低著頭,心亂如麻地聽著,嘴裏含含糊糊地附和著:"是,是。"好在慶春的父親站起來,說了句:"咱們做飯吧。"他才如釋重負。

在幫慶春父親做飯時,肖童竭力表現得既聽話又勤快,但沒有了以往的活躍;也不敢放開閑聊了,廚房內外因此顯得有些枯燥和沉寂。甚至,還有一絲緊張,他們燒了雞爪子和五花肉,做了涼菜,包了餃子。餃子用了兩種餡,豬肉韭菜的和豬肉茴香的。父親說他愛吃茴香的那個味兒,肖童說他也愛吃,父親說現在的速凍水餃一點味兒都沒有完全不是那種感覺,肖童說沒錯,餃子還是自家包的好吃。

餃子包完,用幹淨報紙墊著,擺了一片,父親對肖童說,大蒜沒了你去買點吧,吃餃子不能沒有蒜。肖童麻利地答應著,套上外衣便出門去了。父親在他身後又喊了一句:你再帶幾瓶啤酒來!

他下了樓。天色漸晚,樓群拱立在夕陽殘照之下,投出一個個紅中帶紫的巨大陰影。而迎著晚霞的一切景物,都顯得格外嬌嫩。肖童此時的心境,被這嬌嫩而斑斕的色彩所感動,覺得生活畢竟是那麼美好,但同時又顧影自憐,無盡的傷感。他想,就因為"隻是近黃昏",所以夕陽中才自然就有一種揮趕不去的傷感。他過去是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的青春年華就會有這種夕陽心態,看見一抹彩霞也會激起對人生的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