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頭,雨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停了。烏雲中間開了洞,露出明亮的星星來,是真相之眼。我站起身來,拍拍屁股,朝帳篷走去。十來步的距離我走了好久,一路上我的心裏五味雜陳,十個主意裏有九個是打退堂鼓,還有一個是拉倒走人。但我終於還是站到了帳篷門口,我拉開帳篷,忽然希望帳篷裏最後沒人,豆子最好趁我出恭的機會溜走了。
“回來啦?”豆子蹺著腳,正趴在裏麵研究譚一留下的詩集。看到我回來,她衝我一笑,得意地晃動她自由自在的手腕,“你的手法很不怎樣哦。”看起來,她並不為我塞她襪子的事情太過生氣,但顯然也不如方才那般親熱得急不可待。
我點頭,鑽進去躺下。豆子道:“聽聽,這首詩怎麼樣?不要——不要,欺騙你自己,即使世界欺騙了你。不要,放棄你自己,即使上帝放棄了你。”
我還在考慮到底要不要開口點破,或者應該以怎樣的方式說出來,結束這一場鬧劇。所以我沒有吭聲,也沒有看她。我想我是見過她,在那個和我互不欣賞的世界裏。從某種程度來說,我就是這個人,和豆子同樣的一個人。我們有很多欲望,從無法控製,到無法滿足,最後無法麵對。這種情況的由來卻是我們混淆了權屬。每一次我們都情願自己沒有這樣的欲望,但卻發現是欲望擁有我們軀體;每一晚我們都情願明天不要再醒來,但卻發現是明天的欲望擁有我們的未來。在可憐可悲可笑可歎的奴役一生的過程中,自由的夢想其實從來沒有來到被欲望鎖鏈捆住的身體之外哪怕一秒鍾,但我們假裝看不見這一點,如同看不見我們就是奴隸的事實一樣。我們也曾在最初的日子裏試圖拒絕、呐喊、掙紮、反抗,結果除了把自己弄痛弄傷之外,沒有任何益處。
豆子見我沒有反應,戳了戳我:“怎樣?”
“嗯?”
“那首詩,怎樣?”
“嗯,聽起來像抄襲的,那首普希金的那個……我記不清楚了。”
豆子點點頭:“我記得,假如……”
“豆子。”我打斷她道。
“什麼?”
“我突然想起一個人來了。”
“哦,是誰?”她偏著腦袋。
“一個女孩子,我暫時想不起她的名字來了。嗯,她也從來沒有親口告訴過我她的本姓大名。我最先認識她,她還是個驢,喜歡旅行,喜歡風景,喜歡夥伴,喜歡生活。”
“嗯哼。”
“於是她背著包,去過很多很遠的地方,看到很多很好看的風景,遇到過很多很有趣的夥伴,聽到過很多很新鮮的故事。”
“然後呢?”
“然後,慢慢的,她就成了旅行的一部分。逃離生活的方式,成為了生活本身。或者說,生活是如此頑固,以至於你無法用換種活法的方式來逃避。這個女孩就是旅行,一直旅行,因為除了旅行,她什麼都不會。旅行不再是生活的休息,不再是換種方式活著,而就是生活本身。”
豆子幹巴巴地笑了笑,模仿我的腔調道:“所以,她就去考導遊了?”
“不,她不會,因為她累了,玩累了,”我看著她的眼睛,看到她的笑意慢慢從眼睛中消失,“或者說,壓根兒就不存在所謂的玩,隻不過是因為換種活法的新鮮而已。當新鮮感慢慢消失,旅行變成生活,旅行中的困難以及解決困難的過程就不再是樂趣,而成了生活的負擔。她也不願意再以一個普通人一樣,回到城裏,謀一份工作,簡單地平凡地生活。女孩最初是單純的,但生活會在她自己尚未察覺的時候將墨汁慢慢抹在她的翅膀上。在旅行中,她可能曾遇到撕心裂肺的初戀,或者還有自暴自棄的念頭……”我看著豆子,她在摸自己有傷痕的手腕。這個動作讓我胸中一滯,我不得不吸了口氣才能繼續:“當然又有過來之後的釋然,再後來,所謂的初戀不過是頭混賬的驢,而見多了之後,一夜的新鮮和刺激……”我搖了搖頭,還是算了,沒有再說下去。
“你想說什麼?”豆子的口氣變得很生硬,她坐起身來。
“我想說,”我沒有回避她冷冷的目光,“錢。旅行是有花費的,沒有人可以真正意義上像鳥一樣,想飛哪兒就飛哪兒,風餐露宿不在話下。即使是再能吃苦的驢,交通、住宿、飲食、裝備乃至藥品,依然無一不需要掏腰包,生活依然頑固而令人痛苦地統治著一切。可女孩已經不會幹其他事情了,除了旅行,她什麼都不會。好在,有些事情,生下來就會,不需要培訓。另一方麵她見多識廣,口齒伶俐,所以她很會很會講故事。這個故事剛好可以觸及到那些渴望自由自在又不敢真的逃離的驢,讓他們沉迷其中,回味無窮,不是嗎?一個有點世外桃源味道的組織,一個有點神秘可怕的傳說,還有一個深不可測的領頭人,一個峰回路轉的結果,以及一個淺淺地帶點哲學概念又容易理解的情節和一個可憐巴巴、楚楚動人的女主人公,還坐在麵前,溫香軟玉,一伸手就可以攬懷裏。”
她冷笑道:“什麼?”
“可以值不少錢,至少可以維持這樣的生活不在話下。”
她抽出一支譚一留下的煙點上,動作熟練流暢,沒有一絲一毫被嗆著的模樣。
煙頭的火光黯淡下去,我也漸漸感覺到幻滅般的失落。我沒有說話,一種故事裏才有的情緒充滿胸腔,如同那些被暴雨摧殘殆盡的樹上小花。
“那麼,”她長長地吐了口煙,“作為一個進山連像樣帳篷都沒有的驢,你又是以站在何種立場來指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