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最後的備補連(1 / 3)

最後的備補連注:備補兵為非正規編製,一個連通常為三五百人。

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淩晨,南京城外。

日軍瘋也似的槍炮聲中,最後一批潰敗下來的國軍幾乎是踩著備補連弟兄的瘦腦殼跨過了戰壕,一個個仿佛挨了揍的土狗,尾巴緊緊抿在腚眼子上,飛快地消失在夜幕之中。沒有一個人回頭向工事中的備補丘八們看上一眼,更沒人留下來與他們一起阻擊日軍。戰局糜爛如此,軍爺們早他媽顧不上什麼弟兄不弟兄了。

不會有人因此指責軍爺們貪生怕死,仗打得確實太窩囊了!每個軍爺心裏也都窩了一把蒺藜狗兒似的憋躁抓狂,他們的英勇早就被透支殆盡,責任根本不在他們這兒。真正須譴責的是長官部那些將軍大佬,他們的戰略運籌能力及戰術指揮能力實在是太低劣了!

南京守城部隊大都在不久前的淞滬會戰中飆過血賣過命,均受過重創。淞滬會戰結束後,這些部隊邊打邊撤,好容易挨到南京,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最高統帥部的命令便下來了:所有滯寧部隊統歸首都衛戍司令部節製。

軍令如山,誰敢不從?這就意味著他們必須留下來參加南京會戰。然要命的是,經過了長達數月的淞滬會戰之後,這些部隊已基本打殘,傷痕累累、疲倦不堪,不但建製混亂而且給養極度匱乏,哪裏還有什麼士氣?即便有,也都大打折扣了。

以新敗憊餒之旅退守縱深防線,自古兵家大忌!尚未開戰,國軍高級將領們已犯下致命錯誤。胡子眉毛一把抓,蘿卜多了不洗泥,由此可見,淞滬會戰的失利讓中央軍委會的將軍大佬們麻了爪爪慌了神神。

南京肯定不保!大小軍爺們頓時胡亂吵吵開了,不知長官部那些吃幹飯的王八是怎麼謀劃的,敢情委員長他老人家不想要首都了?

開戰伊始,首都衛戍司令部即令工兵炸掉所有渡江工具,以示守城決心。豈料打了沒幾天,不少部隊便散了蛋黃子。戰至十二日下午,首都衛戍司令唐生智見事不可為,遂匆匆下令:放棄南京,逐次撤退。

慌慌張張邁出司令部衙門,那些草雞將領頓成神行太保,撇下部隊打起飛腳便走,竄得比兔子都奮勇。奶奶的……什麼軍人榮譽、什麼守土天職,鳥毛!老子隻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肉食者鄙,古來如此,南京又一次向曆史詮釋了其中的內涵。

於是乎,十幾萬國軍頓時完蛋,管他娘逐次齊次,一股腦兒全放了鴿子,大夥拚命雄起各自的飛毛腿,慷慨激昂爭先恐後冒著敵人的炮火撤退、撤退、撤退退。

但先期過江部隊因懼怕鬼子尾隨而至,竟喪心病狂將僅餘的小部分船隻悉數炸毀,而各部隊事先均未做好撤退準備,惶惶之際,大夥擠作一團抱頭鼠竄不辨東西,落在後麵的幾萬大軍就這樣被晾在江邊幹等著挨打。

就在潰兵們哭天不靈叫地不應之際,日軍三個師團蜂擁而至,從東、南兩個方向壓上並予以分割包圍,日海軍艦艇及陸、海航空兵則迅速封鎖江麵實施轟炸。在日軍瘋狂進攻下,滯留在江南的國軍死傷狼藉損失慘重。身置絕境,隻少數部隊發起反擊並向西南方向拚死逆襲,從而僥幸殺出重圍突入山區,其餘大部則狼奔豕突潰不成軍,要麼被殲要麼繳械。至當日午夜,僅被俘國軍就達一萬兩千餘人。

然,一個偉大的民族,無論何時何地,總有提刀挺立的爺們兒!至十二日交夜時,中央軍校教導總隊一幫軍爺仍在雨花台拚死力戰,他們一開始便拒絕了撤退命令,決意殺身成仁與南京共存亡。十三日淩晨,教導總隊的軍爺們彈盡糧絕慷慨死國。

南京……陷……陷落!

沙灘上白浪湧起,日軍的橡皮衝鋒舟一直衝上灘頭草陂,鬼子小分隊劈裏啪啦從舟上跳下,嗷嗷鬼嚎著向堤頂阻擊工事衝來。對岸日軍的炮火開始向縱深延伸,狗日的步、炮協同如行雲流水。

一直處於靜默狀態的江岸阻擊陣地陡然響起了馬克西姆重機槍的怒吼,暫三團開火了。聽到重機槍吼起,左翼的備補連也紛紛從戰壕裏冒出腦殼,先是亂七八糟甩了一陣手榴彈,然後抄起大槍劈裏啪啦摟起火來。

亂槍聲中,二狗小心翼翼頂上膛火,膽戰心驚扣動了扳機,於是漢陽造便如小公豬壓大母豬一樣玩命抖起,槍口噴出一縷黃焰,蚊子似的呻吟一聲,綁在槍身上的槍栓遂吊兒郎當地躥了出去。

媽了個×!二狗惱怒異常,甩手扔掉破槍,一口氣將身邊手榴彈全都甩了出去,然後蜷起身子窩進了戰壕防炮洞裏。此時他腦子裏一片空白,饑餓、寒冷、疲勞、恐懼等應該有的感覺早已不翼而飛,隻覺得渾身麻拉拉的。他有些不明白,自己還坐在這裏死挺個毛?

激烈的槍炮綿密得分不出點兒來,耳朵裏充斥著狂飆掠過山穀時的那種呼嘯,隻有當日軍的98式320mm攻城臼炮及45式240mm野戰榴彈炮實施轟擊時,巨大的衝擊和振顫才能勉強被分辨出來。每逢此際,耳膜便撕裂般一陣劇痛。

彈道曳出的紅光裏,可以看到戰壕前後橫七豎八躺滿了赤身裸體的國軍屍體。活著的時候,他們好歹還有一身破破爛爛的二尺五掛在身上,如今一根線都沒啦。其中一部分屍體上的軍襖是被炮彈或航彈衝擊波剝走的,其餘大部則是被備補軍爺們扒去穿了。

戰爭中,逝者可以是最慷慨的老師。為防止身上的軍襖被衝擊波剝掉,活著的備補丘八甚至在自己腰上紮了好幾道皮帶。

漢陽造猥瑣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曳光下,暗紅色的映光在胡桃木槍托上血滴一樣滾動,仿佛白內障兔子的紅眼珠,迷離而含義不明。二狗氣餒地瞅著它,感到一陣陣無奈,其實他隻用它開過五槍。

漢陽造的前主人是個虎背熊腰的中士,炸膛使他的左手隻剩下一根小拇指,同時他的半張臉也在炸膛聲中飛進了長江。寒冷陰濕的戰場環境下,國府兵工廠製造的子彈多半會因熱脹冷縮而變形,嚴重者彈殼甚至凍裂,卡殼及炸膛的概率極高。國軍的戰損率有相當一部分是因為裝備、口糧、天氣原因造成的。

從中士的殘爪中抓過這把齜牙咧嘴的漢陽造時,二狗費了好大力氣才將槍栓的栓榫勉強鑲入榫槽中,然後便抱著自殺的決心開始向日軍射擊。每一次扣動扳機都有炸膛的危險,於是每一次射擊時他的一隻腳便踩上了陰曹的門檻。

7.92口徑、標尺折斷、準星丟失、膛線缺損、槍栓脫榫、有效射程不足百米,出膛的子彈在空中一陣胡亂翻滾後便極為自卑地落進了江心。這杆國軍主型槍械目前唯一的作用大概隻能給人壯壯膽兒了,比他媽燒火棍兒強不到哪兒去!

勁風嗖嗖,刺骨的涼意迅速從腚眼躥上腦竅,二狗使勁將大衣領口捋直掖緊,護住凍得刺痛的麵頰。衣領上,一股淡淡的剃須膏的氣味急速鑽進了他的鼻腔。

他身上的呢子大衣及腳上的馬靴都是從暫三團一個少校參謀的屍首上扒下來的。當時少校來備補連陣地督戰,一顆300公斤的臼炮炮彈飛來,少校被當場震死。

二狗原是上去救少校的,剛開始扒衣服也是為了尋其傷口所在,誰知救著救著少校全身都變成了靛紫色,這是內髒及皮下大量出血造成的,肯定沒救了。於是二狗的注意力轉而被少校漂亮的軍襖大衣吸引住。由於是震死的,少校好歹落了個囫圇屍身,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傷痕血漬,衣服靴襪幹幹淨淨,扒下來時還帶著少校熱騰騰的體溫。

就在二狗猶豫著要不要將少校的褲衩也一起扒下時,遠處暫三團的弟兄們忽然明白了這個備補兵的齷齪企圖,一陣亂槍劈裏啪啦射將過來,二狗差點被自己人幹挺在工事前沿。於是再不敢覬覦少校的褲衩了,抱起一大堆衣裳連滾帶爬竄回了戰壕。軍襖及襯衣都讓他送給了鐵錘,大衣、馬靴、武裝帶則箍到了自個兒身上。當然了,少校的櫓子櫓子:美製M1911(或M1911A1)軍用手槍,點45口徑,因設計者的名字也被泛稱為勃朗寧手槍,在中國普遍被稱做櫓子、槍牌手槍。、懷表和二十來塊現大洋也不聲不響落入他的囊中。

耳邊的槍聲突然便弱了下來。不用看二狗也能意識到,鬼子小分隊八成又撤了。

南京的陷落標誌著日軍的戰役意圖已經實現,他們對江北這一小部分充作戰役殿後的國軍已失去了打擊興趣,攻擊規模逐漸從聯隊級變成了小隊級,攻擊頻率也下降得令人不可思議,每次進攻稍一受阻便迅速撤回南岸。

這種舉動與日軍目前的戰力和氣焰極不匹配,明顯帶有貓玩死耗子的意味。盡管如此,殿後國軍所受壓力並未稍減。伴隨著每次進攻,對岸日軍的炮火強度一直會保持在飽和狀態,殿後部隊的傷亡因此而相當慘重,戰鬥激烈度依然很高。

對麵的防炮洞裏,一班長鐵錘裹著大衣抱著槍睡得死去活來。他對鬼子這種應景式的進攻把戲早已厭倦透頂,逮空兒便貓進防炮洞裏眯上一小覺。

昏暗的光線中人影閃過,排副劉三兒貓著細腰杆子跌跌撞撞跑了過來。二狗看了他一眼沒吱聲。劉三兒蹲下身子,布滿血痂的嘴巴湊在二狗耳朵上咬牙切齒叫喊起來:“排座,屄養的王黑虎帶著暫三團尥杆子了,陣地上隻剩咱們這夥吃潲水潲水:泔水。的備補鳥了。”

仗打爛的時候,備補兵被長官拋棄幾成國軍慣例,二狗沒有感到絲毫驚奇。

昨天下午,師長帶著師部剛剛離開,連長苟騾子便抱著肚子哼唧起來,然後就不知道掉進哪個騷窟窿裏“解大便”去了。黃昏時,傳令兵過來傳話,“著一排長陳二狗代理指揮全連”,從此苟騾子再沒露過麵兒。狗日的肯定跟著師部撒了丫子,備不住這會兒正蹲在一百多裏外的戴望山喝酒吃肉哩。王黑虎能在這兒死挺十來個小時已屬相當不易,至於他不聲不響撤離陣地早在他媽的預料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