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情障遮擋(1 / 3)

哢嚓的一聲驚雷,在僧人身後炸響了,就好像鐵錘猛然敲砸在銅鑼上,那聲響甚是滲人。他趕忙回頭斜望西天,見那大片大片的黑色雲團正如萬馬奔騰之勢,張牙舞爪地滾滾湧了過來,天色也迅速地由晴朗變做蒼黃,隨即又成了渾黑的一口鐵鍋,由頭頂上扣了下來。從烏黑的雲層裏劃過的閃電如金蛇亂竄,映得四下的草木一明一暗,隨著風勢的驟急,木葉和花枝都在簌簌亂抖,地上早就是落紅一片,殘綠一片了。

眼見著暴雨迫臨,青年僧人不敢再怠慢,拔步向前跑去,想及時找個避雨的地方。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隨著一陣熱鍋炒豆子般的劈啪聲響由遠而近,大雨早已傾盆而下,僧人雖然頭上戴了頂鬥笠,卻哪裏及什麼事,眨眼間就被澆了個全身透。四下裏一片漆黑,他摸了一把被雨水迷住的雙眼,借著閃電的餘光辨別了下方位,又向前衝去。

又一道閃電劃過了天際,適才僧人站立的地方,突然飛將軍似的落下一個天神般的黑衣人來,他緊攥著兩隻拳頭,朝著僧人跑去方向冷笑了幾下,腳尖一點,身子又像股黑煙一樣,緊緊躡在了那人的身後。雨下得愈發大了,像千萬根鞭子抽打著大地上的萬物,但他渾然不覺,眼裏滿是騰騰的怒火。

僧人正漫無目標地向前狂奔,驀然見到前麵有紅光閃晃,頓時心下一喜,腳下的步子跨得更快了。待衝到有火光透出的地方,見那原來是一座破爛的山神廟,便不假思索地衝到了廟門前,那兩扇鏽跡斑斑的大門掩和著,裏邊傳出柴火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僧人猶豫了一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伸出手去輕輕敲了兩下門。

他的手還沒有收回來,大門便嘩地一下從中分開,裏邊閃出一個上身穿淡綠衫子,下身著印花百折裙的妙齡女郎,麵對著僧人似笑非笑的,好像料定他會到這兒似的。僧人一怔,忙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原來葉姑娘先一步到了這裏。”葉姑娘笑道:“那又怎麼樣,我還不是照樣給雨淋透了。”

僧人這才注意到她的衣衫盡濕,襯得線條畢現,當下不敢多看,趕忙把頭轉到一邊兒去。葉姑娘笑嘻嘻地說:“我剛剛生了堆火,想烤一烤,大和尚你就趕過來了。”

青年僧人忙道:“既然如此,貧僧不便打擾,這就另尋他處。”轉身就走。葉姑娘急了,道:“大和尚你傻了不成,風天雨地你能跑哪兒去?我葉綠華又不是什麼洪水猛獸,你就怕成這樣子。”僧人還是往外走去,道:“阿彌陀佛,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多有不便……”

話還沒有說完,早被葉綠華一把拉進了廟裏,“你們這些當和尚的,就是臭規矩多。”門板也隨即掩上了。跟在後邊的那個黑衣人見狀從一棵樹後轉了出來,看著廟裏的火光,冷笑著自言自語:“玄慈啊玄慈,好你個出家人,幹的好勾當!”

雨水順著黑衣人的臉膛嘩嘩地向下流著,借著閃晃不定的電光,依稀能看出他濃眉大眼,腮上硬須戟張,長相頗為英武。他看著廟裏的火光,牙關咬得吱吱響,突然掄起右拳,結結實實地砸在樹幹上,那棵半摟抱粗的鬆樹登時從腰處斷成了兩截,轟然倒了下去。他恨恨地說:“家師雖然讓我發過重誓,這二十年裏不可傷及你這禿驢的性命,但把你搞得身敗名裂總成了吧!嘿嘿,說起來,還真的要多謝這場雨呢,它成全了你們這對狗男女的好事!”嘴裏這麼嘟囔著,臉上的肌肉顫動,閃出了一絲獰笑來。

廟裏的兩人對外邊發生的事卻全然不覺,他們正處於一種混沌的狀態中,輕微的罪惡感、變相的竊喜、無形的探觸……諸般的微妙交織在了一起,讓兩顆心癢癢的。外邊風雨大作,聲勢肆虐,廟裏火光閃晃,其樂融融,卻別有一番旖ni氣氛。葉綠華見那玄慈自進了廟後,就一直眼觀鼻,鼻觀心,看也不敢看自己一眼,忍不住咯地聲笑了,道:“大和尚,跟你說件事兒。”玄慈道:“什麼?”葉綠華道:“你把身子轉過去會兒,我要把濕衣服換下來。”

玄慈聽她這一說,臉盤一燙,趕忙把站起身子來,慌道:“那……貧僧還是出去得好!”葉綠華道:“那還不是一樣!”這玄慈走也不是,坐也不是,隻好把臉轉過去,合十在嘴裏不住聲地念佛。

葉綠華見他那副緊張樣子,又哧地笑了聲,打趣道:“別偷看啊!”玄慈耳邊聽到衣衫的嗦啦聲,更是一陣心驚肉跳,想穩下心神時,卻又總是按捺不住。葉綠華換後了衣服後,道:“好了,你轉過來吧!”但玄慈還是沒有動彈,葉綠華又說了一遍,他才聽見。

玄慈慢慢轉過身,見葉綠華已經換上一身素色袍子,露出襯在裏邊的紅色抹胸,濕漉漉的長發也撤去了發簪,隨意披散在肩上,看上去異常的嫵媚,玄慈隻覺心頭一熱,似有火苗閃過,趕忙移開了視線。葉綠華嘴裏嘖嘖有聲:“還空即色,色即空呢,大和尚你就這點兒道行?”

玄慈垂首合十,道:“罪過罪過!非是貧僧有什麼忌諱,實是禮教大防,不可不遵。”葉綠華笑吟吟地道:“怪不得在蘇州城時,你就非得跟我分開來走,原來是怕犯了你們少林寺的清規戒律啊!”支起兩隻胳膊,托起腮,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玄慈,問道:“大和尚,原來你這麼怕我,本小姐不過是要跟你去嵩山看看嘛,又不能吃了你!”

原來,這玄慈便是當今少林方丈靈門禪師的高徒,乃寺裏有名的“文四僧”之首,他這次去姑蘇城,卻是為了尋那慕容世家的慕容博問些機密事故。

說起來事情的起引,卻要追溯到五年前了,那是深秋的一天,玄慈當時正在丐幫分舵做客,慕容世家的慕容博突然登門造訪,相告了一個消息,說是有大批契丹武士正準備從雁門關潛入中原,想去嵩山少林,將寺中秘藏數百年的武功圖譜一舉奪去。

這件事當真非同小可,遼人此舉若是得逞,大宋便有亡國之禍,因為事情緊急,聽說那些契丹武士要從雁門關潛入,當下玄慈顧不得回寺,遂跟當時的丐幫傳功長老汪劍通招集了十九名好手,星夜趕去雁門關亂石穀,伏擊那些契丹武士,誰知卻誤殺了契丹人蕭遠山夫婦。那一役委實慘烈,對方夫婦隻活下一個剛滿周歲的男嬰,而己方也損失了十七名好手。而這位葉綠華的兄長快刀郎君葉飛也是在那一役中歿的,玄慈在護送死者的骨灰去太原時,在葉府跟葉綠華遇著,於是彼此間便結下了情緣。

玄慈回到少林寺後,將那名契丹嬰兒送於少室山下一家姓喬的農夫收養,因覺得自己誤信謠言在先,誤殺好人在後,心下著實難安,終於向靈門禪師提出,要去初祖庵裏麵壁五年,追思其過。靈門禪師知道玄慈是因為雁門關亂石穀一事所累,覺得若不自罰便罪業難消,更是有礙於日後的清修,當下也就準允了。

五年一晃過去了,玄慈出關後,想到當年雁門關亂石穀一事,全是因為慕容博假傳消息所致,便毅然趕去蘇州城,去找他討個說法,誰想在燕子塢參合莊參加的卻是慕容博的葬禮。便是在這場葬禮上,他意外地又碰上了剛從西疆回來的葉綠華,發現她已經由當年的稚齒少女搖身一變,成了個美豔的妙齡女郎。他再也不能把她當成小妹子看了,所以在葉綠華要求跟他一同前去嵩山遊曆時,玄慈便婉言謝絕了,誰知葉綠華卻還是一路上跟了下來。

廟外麵的風雨聲還是沒有絲毫減弱,葉綠華往火堆裏加了把柴,笑道:“大和尚,你不讓我跟又怎麼著,到頭來還不是又走到一起了。用你們們佛家的話說呢,這就叫因緣。”玄慈想了想,覺得從蘇州到這蘭考地界,途中倆人也遇上了五六次,可他硬是恨下心來不讓葉綠華跟著,現在想想,自己可能真的有些小題大作了。由此看來,自己的修為確實還是淺薄,真的要超脫了,美女黃金在眼裏也不過是木頭瓦礫一般,想到這裏,頓覺得身上輕鬆了些,道:“姑娘說的是,可能……貧僧真的有些拘謹了!”

葉綠華一撅嘴巴,道:“什麼拘謹,你這是迂腐!”她瞅著外麵黑兀兀的天色,擔心道:“這雨還不知道下到什麼時候才停呢,弄不好,便得在這破廟裏對付一晚上了。”玄慈也道:“現在還不到酉時,別看天黑成這樣,那都是給烏雲遮的,雨一停雲一散,準就天光放亮。”

葉綠華歪起頭看著玄慈,道:“那也挺難熬的!”突然想到了什麼,笑道:“大和尚,你給我講個笑話兒聽吧!”玄慈道:“阿彌陀佛,出家人講究的是明心見性,莊重平和,那些插科打諢的言談是要不得的。”

葉綠華聽他這一說,把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道:“大和尚這麼說可就不對了,佛法就是要求你們這些出家人,成天板著臉去說教嗎?我看不對!”眼珠兒一轉,叫道:“有了,我先說一個,就當是拋磚引玉吧,也是從你們佛經裏演化而來的。”清了清嗓子,道:“話說有這麼個秀才,也是……趕路逢雨吧,便去一戶人家投宿。不巧,這家裏隻有一個婦人,便倚著門說:‘我家裏沒有人。’秀才問:‘你不是人嗎?’那婦人忙道:‘我家裏沒有男人!’秀才笑道:‘那我呢!’”說完,葉綠華先自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玄慈也有些忍俊不禁,道:“我記起了,這故事確是從佛經故事裏演化來的——說舍多那尊者將入鳩摩羅多舍,即時閉戶,祖良久扣其門,羅多說:‘此舍無人。’祖說:‘答無者誰。’”

葉綠華拍著巴掌道:“不錯不錯,就是從那裏邊演化來的。”玄慈道:“經你這麼一提醒,貧僧還真想起不少有趣的禪門公案來。說是有一位施主向寺裏布施了許多財物,想跟禪師修行。禪師便教他屏息萬緣,閉目靜坐。偶然一夜,坐到五更時分,那位施主突然想起某日某人借了他一鬥大麥,至今未曾歸還,於是趕忙對師父說:‘禪師你教我打坐果然有益,這不,我馬上就記起有個佃戶還欠著我一鬥大麥呢!’”

葉綠華聽到這裏,先是微怔,隨即又故意鄭重其事地說:“要得,這位施主的修行真是要得,一鬥大麥少說也值幾貫大錢,比起他布施給廟裏的香火錢來,那可真是大大的賺了便宜。”說到這裏,便抱著肚子笑得絕倒。

兩人的話匣子一旦打開了,便更少了拘束,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些佛經裏的笑話,倒也其樂陶陶。外麵的雷聲依舊轟隆個不停,雨水也從破爛的窗戶裏一個勁地往裏灌,很快就洇濕了地麵。

便在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了鑼鼓聲響,玄慈咦了一聲,說:“這時節敲的什麼鑼?”葉綠華道:“你管它呢,這種天道又不能辦什麼紅白喜事。”話未完,遠遠地就聽到轟隆轟隆聲由遠而近,便像個巨大的車輪正朝這邊碾過來。

兩人的臉色都變了,趕忙站起身來,玄慈一拉開山神廟的門,那狂風卷著暴雨就撲麵而來,直欲讓人窒息,倆人同時打了個寒噤。驚雷閃電不斷地把天幕撕開,狂風咆哮著,把瓢潑大雨也旋成了螺旋狀,張牙舞爪地席卷著大地,像是要將人世間的萬物盡數摧毀才肯罷休。就在這時,他們又聽到了一陣急驟的鑼聲,有個粗嗓門在喊:“黃河絕堤了,絕堤了!”兩人一聽,都懵在了當場。

那滾雷聲越來越近,就如同萬馬奔騰一般。閃電像著了火的樹杈,戳爛了雲層,將耀眼的光芒激射了下來,就在這一晃眼的空兒裏,兩人看見一條巨大的“泥龍”正向這邊咆哮著撲過來,震得大地簌簌亂抖,所到之處,摧枯拉朽一般。

兩人的臉色都嚇成了煞白,玄慈還能保持鎮定,葉綠華早嚇得全身顫栗,結結巴巴地道:“大……大和尚,怎……麼辦才是好?”玄慈眼見那滔滔的黃河水狂卷而來,沿途也不知道毀壞了多少物事,四下瞧了瞧,也隻有這山神廟的地勢最高,伸手一拉葉綠華道:“先跳上房頂去!”

兩人四足一頓,拔身而起,落到了水光溜滑的瓦頂上,才蹲下身子,便看見那道黃色的大水牆鋪天蓋地般撞將過來,不少樹木被拔根而起,眨眼間便衝到了跟前,水花竄起兩丈多高,如同張著個血盆大口要把眼前的一切全都吞噬掉。葉綠華嚇得尖叫一聲,一頭紮進了玄慈的懷裏。隻聽得轟地一聲響,山神廟坍塌了一角,兩人隻覺腳下一陣顫晃,恍惚間竟以為廟頂已整個陷進黃漿裏了。

暴雨被風吹得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臉上火辣辣地疼,視線都給迷糊住了。突然,玄慈聽見葉綠華尖叫了一聲,緊跟著她的身子就從自己的懷裏滑落出去,他吃了一嚇,連忙探手一抓,鉗住了她一隻手腕,這才看清楚,葉綠華腳下的屋頂也塌了下去,露出了幾根粗大的橫梁,而自己這邊也是搖搖欲墜。他一咬牙,翻身用雙腳勾住了一根屋梁,倒懸著身子,雙手抓住葉綠華的兩隻胳膊,見她的下半shen已經浸在水裏,忙喊道:“葉姑娘,你別怕,我這救你上來!”

便在這時,兩扇大門轟地被洪水衝倒了,激流呼湧而至,瞬間就沒到了葉綠華的肩頭了,她早被嚇傻了,竟是半聲也叫不出來。玄慈見狀,心裏一急,雙手使勁向上一掄,將她甩向了另一根橫梁,自己卻因為用力過猛,勾腳的那根橫梁嘩地下翹了起來,玄慈一個跟鬥栽了下去。葉綠華半昏半醒地趴在另一根橫梁上,見玄慈跌入水裏,撕心裂肺地叫了聲:“玄慈……”

玄慈一口水嗆進嗓子裏後,又被洪水卷著向前衝去,他倒是頭腦清醒,趕忙使出了閉氣功,一旦碰到實物,便用手牢牢地抓住,這樣三碰兩磕地,終於止住了被水衝走的勢態,身子一挺,衝出了水麵。

葉綠華眼見他從十幾米外的地方探出頭來,高興地淚又流出來了,正想招呼一聲,驀然,她看到一根黑乎乎的木頭從上麵順流衝下來,正好撞中玄慈的後腦勺,他立時便又陷進了漩渦裏。

葉綠華隻覺自己的魂魄倏地飛走了,全身立時變得麻木,眼睛更是空洞無物,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玄慈為了救我,被洪水卷走了……。便在這時,前邊的樹枝裏突然飛出一條軟索來,像支長矛似的射進了水裏,再扯起時,已將玄慈整個掙出了水麵。

葉綠華癡癡地看著這一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見著玄慈被拉上那棵鬆樹上,得了救,腦海裏卻還是一片空白。

隻聽那樹上的人喊道:“小姑娘,接住繩子!”那根軟索又拋了過來,像長了眼睛似的纏住了她的手腕,然後,她便騰雲駕霧般地飛了出去,飛向了那棵最高大的鬆樹上。這才看清救他們的原來是個粗壯的黑衣人,隻是臉上蒙著黑紗,所以看不清麵目。隻聽得呼隆一下,那個山神廟被洪水徹底地衝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