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PENING】
完婚之後的第二天,娘子決定去樓蘭。
一年以前,我們在臨安認識的時候她就曾對我說:“我想去看看另外一個樓
蘭。”因為樓蘭是一座城的名字,也是她的名字。
她走的那天下雨,家裏的曇花正開。雨水中明媚的豔。
當時我問她:“既然決定去流浪,為何不等回來再完婚?”
“一個人想在外麵開開心心的流浪,就先要有個家,能夠回得去。所以,”
她把油紙傘遞給我:“你要留在這裏,不可中途追來。”
而她便獨自走向西。
回去家中,我在暗處擦亮一盞油燈,守著曇花微啟。窗外聽見雨聲,眼前這
寂寥花火,靈犀之間像是緣起緣滅。
卯時。
天明。油盡。燈衰。雨歇。
曇花恰逢夜雨,你守算幾個時辰,就抵過一季。
待到雞鳴時分,花事無疾而終。
花兒最美的時分,不在姹紫嫣紅的荼蘼。隻待行將凋萎的清晨,恰逢一滴露
水超度。
LOULAN
樓蘭
Jan.9a.m.01:25'A.D.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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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林秀樹
二百二十七天之後,家裏忽然來了一個戴蓑笠的男人。他個子很高,麵相削
瘦慘白;他說話的時候目光並不在你,聲音也是低沉。
我不喜歡聽他的聲音;卻要專注。
因為他是帶了娘子的一句話來——
“找不到樓蘭,便不再回來。”
我本想溫一壺酒給他,但他帶完這句便從窗口躍出。刹那之間消失在夜色。
我追出來,希望能追上他探問。不過轉眼之間,漆黑天幕下隻剩螢火蟲冷冷地飛
列成陣型。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男人的綽號叫夜飛蝠,是天下間輕功最高的遊俠。
我的名字叫林秀樹。我是一名工匠。
三年前我鑄過一對修羅刀,並把它贈給一個江湖上的朋友。而後有過一些傳
聞。在兵器譜上便也寫下我的名。
而我,亦不再鑄劍。
其實你也可以閑下來虛度,隻要你有所成。
那年大暑的晚上,我第一次見到夜飛蝠。
他走後,我溫過一壺酒自飲。喝到全身濕汗的時候,我突然決定鑄一柄劍。
不再將它贈給任何人。因為劍名樓蘭。
取一個名不是命理辭書推推算算那樣簡單;每個名字都會有一個理由,亦注
定某處隱憂。
愛一個人也不是風花雪月卿卿我我那樣簡單;每一對情人都會有一個傳說,
同樣交纏許多煎熬。
而鑄一柄劍更不是生鐵黃銅敲敲打打那麼簡單;即便你不用它殺人,也必須
嵌入一記劍魂。
我知道,這柄劍的魂即是我的魂。如此,我才會有一個理由可以去找她。
便開始一路向西。
向西——
所以在每天最好的時辰,根本看不見太陽。
除非你願意回頭。
而入秋之後,連續三天最陰的時辰,我都會遇見夜飛蝠。
很奇怪,因為一個夜行千裏的遊俠,絕對沒有理由可以被我追上。
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我看錯人,又或者現在瘦的人都很相像。
“你家裏麵……是不是三胞胎?”
“……”
“那為什麼連續三夜都遇見你?”
“眼睛壞了,隻得看見麵前三尺,所以我隻走夜路。而你是日夜兼程。”
“夜晚時,你能看得遠些?”
“同是三尺。但白天的時候我看不見路,別人卻看得見。夜裏一樣,誰都看
不見路,誰都看不見人。”
“其實我相信,即便你看不見,一樣能‘聽’到。蝙蝠的聽辨,靈異。”
“尤在夜間。”
那夜請他喝了酒,卻沒有問起關於樓蘭。
他是自尊很強的人,說到痛處,奈何傷神——
“其實。即便每夜隻走一個時辰,你也趕不上我。隻是入秋後,每夜行路,
官道兩邊的樹上總有葉子落下。而葉子飄落的聲音我是聽得見的。想要避開,便
不能走到太快。”
當夜晚最靜的時分,他這樣聽覺敏銳的人一定可以聽到很多聲音。他神行如
飛,詭異冷冽。
“而在暴走的風勢中,你很難分清楚那些飛舞著襲來的究竟是落葉抑或別的
暗器。”
他接著說:“林公子。多年前,我的這雙眼……是為落葉鏢所傷。”
所以秋意越濃,步履越慢。
迷信之人,往往采信百鬼夜行的流傳。魑魅擦肩,陽氣則損。
夜飛蝠便消瘦了去。
……
又七日。每夜他都會在前路的驛站溫一壺酒等我。
某次酒醉的時候,我跟他提起過樓蘭。
他說端午節前夜,我娘子在涼州救過他一命,贈給他一隻粽子。而做為回
報,他要幫她帶一句話到江南。
“有人殺你?”
“是。”
“你輕功那麼高,即便殺不了人,殺你又談何容易?”
“容易。因為對方也是一個輕功高絕的人。”
“誰?”
“虞嬖。”
“她……為何要殺你?”
“因為殺了我……無論白天晚上,她都是輕功天下第一。”
“那我娘子又如何救你?”
“她幫我占了一卦,然後告訴虞嬖我隻剩五個月的命,無論如何活不過今年
白露。”
娘子並非江湖中人,江湖上卻無人不知她。因為她是神算子樓外樓的女兒。
她每年隻占一卦,不可占自己,不可占親族,否則即犯天條。
那夜,夜飛蝠說完很多話,也喝下很多酒。
在他慘白麵色有過一層酒紅。
第二天,我繼續向西趕路。晚上的時候,他依然在前麵的驛站等我。
這夜他並未溫酒,也許是不想被我看見臉紅的樣子。
“你這樣走,是要去哪處?”
“並無去處,隻是沿著官道向西再返向東。我希望白露之前,可以遇見
她。”
“誰?”
“虞嬖。”
“殺她?”
“不,我知道入冬以前,她必往這條官道經過。假如能在白露之前相遇,我
要告訴她兩件事:一,七大捕頭如今彙集在京城,正欲擒她。其二,我愛她。”
我沒有想到竟是這樣的對白。
死亡或者情愛命題。
他的聲音分外低沉,而在他的眼內,看得見寒冷湖澤。
我決定溫一壺酒,“小二——”
這一刹,他突然站起身:“她在附近!我能聽到!”
“你……追得上她?”
“追得上,夜間的輕功,我是天下最高。”聲音留下來,人已飛至窗外。
我追出去,隻看見落葉在他經過的地方飛舞成陣型。
本來有句話想告訴他:追不追得上一個女人,其實並不在你輕功有多高。
……
四個時辰之後,在路邊我曝見夜飛蝠的屍身。
本是追得上的,但身邊的葉子落下來紛擾他的聽覺。
他決心勇敢一點,因為是在追一個女人。
但有些時候,這世界偏行殘忍。即便你輕功再高超,人格再孤僻,決心再悲
壯;當在疾走如飛的時候,隻要你的頭骨撞在樹杆,一樣會死得很難看。
疾風間暴走,你當聽見猶如狼嚎的聲響。
而他告訴過我,修習輕功,正是沉溺這樣的呼嘯。
隻不過秋意漸濃,零落的葉子打亂欣賞的方寸。這樣機警的一個人,當他卸
下警惕,一片落葉足以奪命。
他跟她距離隻得半裏。亦嗅到她的發香。步點到最快,每一片葉子打在麵上
猶如刀割。
他曾下意識的閃避,撞在一棵楊樹,頭骨碎裂,猶若花開。
我看著他的屍,長久無言。
恰是白露。冷風吹遍。天高湛藍。
我終於知道,原來一個人輕功再高、身法再快也快不過春去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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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廿二日,秋高。
發膚焦躁,眼目失神。酉時,西風大作。黃沙迎麵撲卷,無忌憚。
長安城南百二十裏。朱雀莊。
“嘩!是什麼風將林公子吹至鄙莊?”
“秋天季節,遍野吹的西風。”
“公子往臨安來?”
“正是。”
“便是逆風了?”
“嗬。如何?”
“正思量公子大駕,所為何事?”
“白露過後,風沙一日大過一日。這樣風起的時刻,無法再去行路。”
“公子請——”
“梁兄請——”
朱雀莊主的名字叫梁庭安。
兩年前在姑蘇,他花五十金請娘子占一卦,占的是仕途財運。
娘子請他辭官,於城北高處動土,建朱雀莊。
“命生玄武亂,金在西,克木,是以生災變。倘有血光,朱雀事南,可有退
避法。主宅宜建瓴,覆琉璃璣,大理石階。築陽渠,植南木,池水正東。”
“依此法,可避災劫,斂巨財。”
時年五月初八,天子文書至:長安太尉府裏通反賊,其罪當誅。
燕雲十八騎持天子書,一夜之間斬殺太尉府官員、仆眾二百四十三人。
“梁某避此禍,全占公子相救。如今偏安於此,錢莊生意亨通,也算坐收巨
財,真當感激不盡。”
“乃是拙荊妙算,何況凡人各安天命。莊主不過盡去人事,如此說來是言重
了。呃……此來還有一句想問莊主,不知年內,拙荊有否來過寶莊探望?”
“未曾見。”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梁庭安撒了謊。
其實娘子是來過的,並在莊內植下一池夜蓮。
風水書上是這樣記載的:蓮逢水蔓,當解夜煞,禦百害。大利陽宅。
那夜我在池邊有過駐足,感覺曖mei。深秋天氣,池中已是空闊,月影孤僻。
再無線索探看,便告就寢。
次日清晨轉醒,整個朱雀莊已成灰質。屍骸散亂一地,不忍目睹。
惟餘客房一間,孤立池邊。莊內的珠光寶器俱被洗劫,梁庭安的首級放落在
廢墟顯眼處,嘴角有血凝。
官府尚未趕至,料想她尚在等我。
西北坡五裏路,風口。
“看見燈盞的白灰,便知是你下的迷煙。”
“與你無幹的事,不想要你看見。”
“何必呢,如此手辣。”
“你知道的,刑部發下文書,京都七大捕頭正傾巢而出。正是怕他們尋我不
見。”
“拿人錢財,何必奪人性命。”
“可惜偏在昨夜,這雙xiu羅刀暗自低鳴。便遂了它。”
後來她告訴我。殺人,並不關修羅刀的難靜。而是梁庭安對我有所欺瞞。
那一夜的刀光,不過是一記明媚的借口。
燎一把火,以為從此荒成廢墟。
但她不知,待到來年春夏,荒蕪池水必會夜蓮叢生。蔓而不妖,生之繁華。
有些跡象是難以消滅的,因為你根本察覺不到。那些,絢美光色下無聲滋長
的暗湧。
就像修羅刀出鞘的鋒芒,梁庭安看見的,隻有強烈的幻覺。
“虞嬖。我後悔那日贈你刀。”
“林秀樹。我也後悔那夜上你船。”
……
永照十四年。
驚蟄日。太湖。梅雨。
虞嬖被官府追殺,踏水而走。竟無端登上我的畫舫。
官船靠上來,她便潛入我的睡床。
那夜紅燭燒了羅帳,我為她拔出嵌入肩胛的飛刀,眼觀鎖骨漂亮。我並未碰
她,是因為那天我沒有帶傘。
那個時候,在無錫柳橋,有另外一個女人撐起一柄油傘等我。我決定娶她。
……
“虞嬖。當夜若是你停下來,夜飛蝠也許就不會死。他不過想說兩句話,而
你不願聆聽。”
說歸說。其實我知道,人在什麼時候生,或在什麼時候死,都是有命數的。
而你在醉生夢死之間彷徨,便失去緣造的也許。
娘子曾說:緣在命之內,不在命之對。命理可以算計,機緣不可造作。
倘若遇見中意的人事,切莫強予施求,才落中正情緣。
“連風聲都聽不進,我還聽他說什麼;節氣都不待他,我又何必等。”
虞嬖輕輕念我的名字:“秀,”
她問我:“知不知道……什麼是醉生夢死?”
我想。某個人,倘若迷失彼岸的歸宿;便忘來路。
“虞嬖,我真的煩透你們這些江湖人。分明是你要他死,現在卻假惺惺在這
念佛。”
“嗬。”笑容輕蔑:“是你老婆宣告的死期,又與我何幹?”
天光赤灰,微風冷冽。遠山稀疏,三五枯樹。
季節,真的是很玄妙的時差。該是白露,便捱不到秋分。蓮花凋謝,你偏不
信白菊。
無雲。仰望孤雁,錯過南飛季節。隻落彷徨,醉生夢死。
“在我。倘若上天給一個如願期限,那該多好。秀,這雙xiu羅彎刀,每夜都
嘶鳴。惟獨你在身邊,才有寧靜。”
永照十七年。
秋分日。長安城外,東郊。初晴。
這天虞嬖收起一雙xiu羅刀,並對我講:
“秀。不如我們相愛。”
而這是我第二次拒絕她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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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過了這烽火台,即是大漠。
我知道她必會再出現。而我,也必前行。
她說,她要我們相愛。於是暗處隨行。我看不見,亦改變不了。
去樓蘭的路很長,每次累了,我都會停下來溫酒。虞嬖可會在暗處對飲?
兩個人相愛,其實是很獨斷的事情。沒有理由,也沒的商量。
虞嬖原本隻是個盜賊,自從我把修羅雙刀贈給她,她便開始迷戀殺人。也許
我真的不該,而我惟恐她又被官兵追殺。
一直到現在,我都會記得這一幕——
某天她踏水而行,一襲白衣勝雪,肩上的血漬一路上慢慢滴落,殷紅染色。
在我結婚那日,她沒有送禮。反而是我將雙刀贈她。
沒有想到的是,她用三年的時光,殺了不少人,斬了不少兵刃。還是斬不斷
那一夜的情。
娘子以前說過,在河南開封。有一柄鍘刀可以絕情斷義。
可惜,大家都不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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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十七日。午時。陰。
邊關。
城台下跪著不少老幼和婦女。他們都紮著高高的辮子,衣著襤褸。
風沙不大,他們的嘴角都已風裂,眼睛亦是猩紅。
手腳並無束縛,卻不動彈。
這群托托爾人,跪了兩天三夜。隻求官府開恩,讓他們見到被俘的青壯。
活要見人,死或見屍。
三天之前,蘇圖的牧馬受了驚,打亂官兵的儀陣。蘇圖被活活打死,鞭子有
一輛牛車那麼長。
男人都起來反抗,隻回來一個,沒活過日落。四人戰死,剩餘十九人被官兵
抓來。說是今日午時斬首。
老幼和婦女這樣無聲的跪著。等待或者乞求,煽情儀式。
而我,亦暫停行路,沉默觀望。官兵要看文諜,我便給了。
再無多言。
正午。幾個黑衣人騎著駿馬,提了長槍由城內出。
我知道,他們是燕雲十八騎。
我便低頭行路,不再看望。因為我知道,十八騎所過,必無活口。
世界上有一種人,天生就嗜殺戮。他停止的一天,是在他被殺的時候。
“而你不是,虞嬖。”
“那時我藏在人群中,看見手起手落,血光漂亮。纓槍穿膛而過的時候,我
聽見一種空靈聲音。並沒有人哭,也沒有人笑。”
她說:“血花濺落在細沙,這也是有聲音的。馬蹄踏上去,便留一記深痕。
越雜亂,越漂亮。有個小孩被母親壓在身下,是被馬睬死的。當時我轉過身,看
見你的背影。”
“秀,你根本不敢回頭。”
“我要趕路去樓蘭。”
那一天,其實我還是回過頭;隻不過虞嬖沒有看見。
一地的屍體,淩亂而狼藉。城台上,高懸的頭顱還在滴血。風吹過來,就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