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是一個不斷接受失去的過程
我們總是這樣以為,以為這一生還長,想開口說的話、想表達的行動以後都有時間去完成,於是我們總是不慌不忙地愛著、盼著、等著,一天又一天。但是,年少時要實現的宏圖大誌我們有時間等,可是父母呢,他們有時間等嗎?就算我們等到了成功的到來,但他們未必有時間陪我們分享成功的喜悅。
2015年1月13日,繼父因身體原因做了第三次手術。
手術當天,我坐在醫院病房外等著手術結束時,心中五味雜陳,有遺憾、內疚、害怕、酸楚、無奈這五種味道。其間,我想了很多問題,想著小時候生父病重住院時,也是我與母親守在醫院陪伴。現在繼父動手術,他的兒女也在守著,我忽然有了家的感覺,感受到親情與陪伴的力量,讓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
手術結束後,醫生單獨找家屬談了些情況,說繼父的病情以後可能還會複發,如果有條件,最好去大城市找所好的醫院做手術。聽著醫生說完,我的心被狠狠刺痛了,覺得好不容易得到的東西隨時都有被人搶走的可能,怪自己勢單力薄,沒能力照看好心愛的人。
前幾日,我去醫院給繼父送飯,提醒他“出太陽時記得在醫院樓下曬曬太陽,按時吃藥,多休息,等出院後咱們一起去逛超市置辦年貨,我再買一台相機,春天時帶你們出門旅遊”。
我這樣說的時候,他笑眯眯地說:“哎呀,年紀大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去。這病是什麼情況我也知道,如果真的死了也就隨它吧,死也沒什麼可怕的,離死那麼近的手術都經過兩次了,還有什麼可害怕的!”
母親聽著繼父說完話,邊拍打他衣領上沾染的灰塵,邊嘮叨他說:“想死的時候死不了,那肯定會活到七十歲。”其實,我們都知道這病治愈的可能性很小。我們也知道,他隨時有離開我們的可能。
繼父從今年年初住院起,我就已經產生了害怕、難過、自責這些情緒,尤其是害怕,它像巨浪在我體內洶湧翻滾,又像煙霧把我迷住。這些不好的情緒肆無忌憚地在我身體裏逃竄。它們又像藤蔓,纏繞在身體中,並且逐漸壯大。我知道,我產生這些不好情緒的原因是什麼,是我擔心如果繼父真的走了,我與母親吃飯時又會回歸到曾經的一菜一湯,甚至經常吃剩飯。
我害怕家裏少了一個人的嘮叨,而多增添了一份冷清;我害怕母親總是一個人出門買菜沒有人陪伴;我害怕沒有人陪母親說話;我害怕我分享成功的喜悅時隻有母親一個人笑著,而那個我最渴望留在我身邊看我成功的人,已經不在了。
我是一個特別害怕失去的男生,但我的成長恰恰又是一個不斷接受失去的過程。我剛出生時,大伯去世;開始記事時,爺爺去世;再後來,父親去世,然後又經曆了一場車禍。想來定是有了這些因,才導致現在的我如此害怕失去。
生命中的很多人,我都還來不及坐在他們身旁聽他們告訴我紅塵紛擾、人生酸甜,等他們教會我愛恨情仇等人生道理時,他們已倏忽不見了。
我內心沒有安全感,也不夠強大,睡覺時喜歡把身體蜷縮成一團,用被子蓋著臉,隻留一個小縫呼吸。我在深夜裏痛哭,也會因為電視劇裏的某個鏡頭,或走在路上聽見某首歌時落淚,這些原本是一個男孩子不該有的情緒,卻在我身上經常發生。從來沒有人教我勇敢強大,很多事情都是我獨自抵抗,可我這孱弱無力的身軀怎能抵擋得了?
十多年了,我從未夢見過父親。而這十多年以來,讓我印象最為深刻的話語,便是父親病重時對我說的:“你要好好照顧母親,保護她,不要讓她看見你的軟弱。”父親說過的話我都努力去做,並且要求自己做到,但有些道理是要我自己摸索前行的。
因為我失去過太多,所以現在十分懼怕失去。但人長大成熟的另一種標誌是學會接受失去,懂得咽下往事,而不是總與過去針鋒相對。
想來,我此時此刻寫作既是紀念,也是作為多年以後再回首時的憑證,告訴自己:我沒有辜負努力保護家人的責任與擔當,亦沒有蹉跎現在的幸福時光。
前幾日在家裏打掃衛生時,我翻到父親生前和母親的很多照片,那時候的父親英俊瀟灑,眉目深濃,穿著黑色風衣,雙手叉腰……看著看著,我便紅了眼眶。後來,我再拿起父親的黑白遺像擦拭灰塵時又不爭氣地哭了。
我一個人抱著父親的遺像哭了好久,喃喃自語,抱怨著如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不佳狀況,心想:如果父親還在,我也許不會這樣。如果父親還在,哪怕我平凡,哪怕我不寫作,隻要能夠像別人三口之家柴米油鹽地過活日子,也是知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