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塞外風霜 輕騎快馬(1 / 3)

我今對佛世尊,及天龍八部人非人等,勸於閻浮提眾生臨終之日,慎勿殺害,及造惡緣,拜祭鬼神,求諸魍魎……

--《地藏菩薩本願經》

傍晚時分,靠近塞北的代洲城籠罩在一片晦暗之中,時值深秋,江南還是草木深蔽綠肥紅瘦,這裏卻已經風霜勁吹一派肅殺了。因為距離城北三十裏外便是北宋的重鎮雁門關,是以此地經年有重兵把守,戰事的頻繁與戰亂的深重使得方圓數十裏人煙稀薄,滿目蕭條。

黃昏後的代洲城內,大街小巷見不到幾個行人,凜冽的西北風刮起街麵上的塵土和草葉,潑潑剌剌地旋得滿天都是。城內最大的客棧“福安”老號的門廊前,早早地就掛起了一盞“氣死風燈”,紅黃的光影映照下,那麵粗布幌子也迎風呼呼啦啦作響。

客棧的門半掩著,為了遮擋寒氣,還特地在外邊掛了一道用野草編織的厚簾子。一個小二打扮的人正掀開草簾,探出半個身子,向西邊張望,嘴裏還在嘀咕著什麼。

突然間,西北角隱隱響起了一陣馬蹄聲,蹄聲漸近,正是朝這個方位奔馳而來的。

店夥計頓時麵露喜色,扭頭朝著店裏邊吆喝,“來了,今早上出去的那班爺們可不是回來了麼!”趕緊邁出門檻去迎接。

此時,騎馬的人已經來得近了,一前一後,共有三匹馬。店夥計心裏暗自嘀咕:“怎麼隻回來了三位,那十八位爺們呢?”朦朧中,見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個二十左右的少年,身穿寶藍色勁袍,左手抱著一團用紅披風纏住的物事,右手則扯著後邊兩匹馬的韁繩。

燈光下,見他發髻散亂,慘白的臉盤上猶自沾著不少血點子,胸前的衣衫上也是黑紅一片,掛在腰間的長劍如今也隻剩下了皮鞘。看到這情形,夥計不禁打了個寒噤,心想遮莫是遇見了盜匪?他依稀還記得今早上這班人離開客棧的情景,這位客官是其中年紀最小的一位,身披紅披風,看起來神采飛揚,那些人都叫他春霆賢弟。

便在這時,門簾一撩,掌櫃的迎了出來,照著夥計的後脖梗子就是一巴掌,“叫你在這裏傻愣著,還不快扶幾位客官下馬?”夥計這才愣過神來,忙顛顛地讓那年輕人撐著他的肩膀下來,並隨手接過他手裏的兩條馬韁繩。掌櫃的也幫了把手,要攙住那人,那個叫春霆的卻反指著另外兩匹馬,有氣無力地說:“先扶那……兩位下來。”

掌櫃的和夥計這才看清,敢情那兩位之所以能趴在馬背上,原來是被人用布條綁在了上邊,一個是三十多歲的矮胖子,一個卻是身穿袈裟的和尚。當下,兩人七手八腳地給解開布條,把人從馬背上拖下來,卻是一動不動,鼻翼間猛地聞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兒,原來這兩人竟是身受了重傷。看到這情形,掌櫃的和夥計麵麵相覷,當初這些人前來投宿時,這一僧一俗隱隱便是帶頭的,這胖子好象還是什麼幫派的頭目。

當下,兩人頗費了些氣力,才將這兩人背進了客房,放在床上躺好,掌櫃的又吩咐下去,讓人給整治熱湯飯菜。那位叫春霆的年輕人坐在椅子上歇了半晌,待一碗熱湯灌下去後,臉上才有了些許紅色,便從身邊取出一錠紋銀,交付掌櫃的,讓他即刻去請城裏最好的跌打大夫。

掌櫃的拿了銀兩剛要退出,突然,一陣響亮的嬰兒啼哭傳了出來,那個叫春霆的年輕人這才想起包在披風裏的孩子,揭開來看,見裏邊露出一張漲得通紅的小臉蛋,孩子兩隻漆黑光亮的大眼正瞪著自己。看到這番情形,掌櫃的心裏暗自驚異,猜想這裏邊肯定有蹊蹺之事,正要退出門去,卻又被那年輕人喊住了。

“掌櫃的,煩勞一並去裁縫鋪裏,給這小兒買得幾件衣衫。”叫春霆的人說到這裏,臉色隱隱泛起微紅。

待掌櫃的答應著去了,年輕人關上房門,見那嬰兒依舊啼哭不止,便抱起來用手輕輕拍打,隻是並不見效,孩兒的哭聲愈烈。他又沒有撫育的經驗,正感到棘手,瞥見桌上的湯碗,心想這孩子莫不是餓了?便用羹匙舀了湯來喂,男嬰果然止住了哭聲,張嘴吮吸起來。年輕人大喜,一口氣喂了孩兒大半碗湯水,方才罷手。

這才騰出手來照顧那兩位傷者。他把毛巾用熱水浸了,擰幹後替兩人擦拭臉上的血跡,發現他倆個原來並沒有受什麼重傷,隻是苦於被人點了穴道,不能動彈也不能開口說話。當下道:“玄慈師兄,汪長老,一來是小弟本事低微,二來是那契丹人的踢穴功夫過於怪異,春霆早在亂石穀時,抓拿打拍,按捏敲摩,推血過宮,鬆筋揉肌,什麼手法都用遍了,總是無法可施,所以隻能委屈兩位哥哥暫且忍耐,待得大夫來到,再行治療解穴。”

那玄慈師兄和汪長老雖說不能言語,神智卻也清醒,聽了這話,眼睛裏分明露出讚許的神色。叫春霆的這才稍稍感到心安。忽聽得掌櫃的在門外喊:“客官,靈草堂的朱大夫請到!”

叫春霆的趕忙去開了門,見一位五十上下的青衣郎中背個藥箱,跟在了掌櫃的後邊,當下抱拳道:“在下王春霆,因兩位兄長遭人暗算,無力救治,所以這等晚了還去草堂打擾,尚祈大夫施以妙手。”姓朱的郎中也客氣了幾句,於是進得門來,放下藥箱,開始搭脈。

王春霆在一旁見他換了左手切右手,換了玄慈又查看汪劍通的穴位,卻始終眉頭緊皺,不禁也心下惴惴。終於,朱郎中站起身,從藥箱裏取了幾包藥出來。王春霆忙問他怎麼樣?朱郎中道:“非是學生不盡心,實是這封穴之法奇巧詭異,前所未聞,所以不敢貿然下針診治,隻能給開些舒筋活血的藥散,略盡人事。”

王春霆原來也沒對這等偏遠地方的郎中抱太大的期望,見他這等說,也隻好道了聲謝。那掌櫃的把買來的孩童衣衫放在床頭後,便陪大夫出去。王春霆卻自行把那些藥散調好,給玄慈和汪劍通敷在了穴道上,這一來二去的,因為怕二人的傷勢有什麼反複異常,他竟是一夜也未敢合眼。

待到黎明時分,僵臥在床上的玄慈和汪劍通突然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呻吟聲,王春霆本來迷迷糊糊地有些困意,聽見聲響,見兩人竟能慢慢地坐起身來,開始運功調息,不禁又驚又喜,心知過了十二個時辰,他們的穴道已自行解開。當下不敢驚擾,悄沒聲地走出客房,找到店家,讓給做些熱湯菜飯。

半個時辰後,玄慈和汪劍通打坐完畢,王春霆已將飯菜端到了客房,道:“玄慈師兄,汪長老,總算是上蒼開眼,兩位平安脫險……”說到這裏,語氣哽咽,竟是情不能自禁。

玄慈微微一笑,道:“沒有慧心劍客王賢弟的救護,貧僧這條命隻怕也是難以保全。”汪劍通則一捋頜下的胡子,歎息一聲:“咱們技不如人,又有什麼好說的。”

王春霆強打起精神,請兩人進食,但兩人心事重重,不過用了半碗飯就再也難以下咽,隻顧相對著一支蠟燭發呆。窗外風聲陣陣,刮得樹梢鳴啾作響,屋裏的燭光也是閃晃不定,映得三人的臉色一明一暗。

便見玄慈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僧自13歲習武以來,距今也有18個年頭,卻還從未經曆過像昨天在亂石穀這般慘烈的廝殺。那個契丹武士的身手快捷如風,便似魔鬼化身,如今想起來還有些後怕。”他嘴上雖緩緩說著,臉上的肌肉卻在不停地抖動。

汪劍通的呼吸也粗重起來,恨恨地一拍桌子,“想我汪劍通妄為丐幫的執法長老,竟然接不住那契丹狗的三招兩式,還饒上了江湖同道的十八條性命!真是無顏再回去麵對中原武林的朋友……”玄慈道:“那位契丹武士的武功高絕,出乎你我的意料還在其次,讓貧僧百思不得其解的卻是……”

他的話還未說完,一旁的王春霆驀然發出了一陣極其怪異的笑聲,玄慈和汪劍通吃了一驚,見他全身發抖,臉上的肌肉皺成了一團兒,目光裏滿是懼意。但笑聲未歇,馬上又轉換成了哭音,豆粒大的淚珠子奪眶而出,在他的臉上簌簌滾落。在這之前,因為擔心玄慈和汪劍通的安危,這位慧心劍客的情緒還能克製,現在既見兩人安然無恙,他的神經再也禁受不住了,才有暇想起白日裏在亂石穀的那一幕殺戮情景。

這一放鬆不要緊,當時的慘烈頓時懾住了他的魂魄,自身恰似又處在了亂石穀中:那個天神一般威猛的契丹武士腳不沾地,像在禦風而行,左邊一閃,殺了一個人;右邊一轉,又劈翻一個人。他兔起鶻落,行如鬼魅,轉眼之間已經殺了九人。尤為慘烈的是江西的杜淩風,竟被那遼人抓住兩條腿,兩邊一劈撕成兩半,五髒六腑灑得滿地都是……

當時夕陽如血,關外朔風呼號,大多人隻來得及發出一聲吼叫,就被那契丹人割稻草似的殺害了,頭顱殘肢、鮮血兵刃在空中亂飛亂擲。

王春霆竭力忍住想要嘔吐,仗劍向前衝,卻聽到那遼人大吼一聲,一拳便將整匹紅色的駿馬砸得飛起來,正好撞到他的身上,那股力道大得驚人,王春霆立刻像個斷了線的紙鷂一樣,身子向後飛出,端端地落在一棵鬆樹上,被架在了半空。他懸在那裏,渾渾噩噩,不知是死是活,模模糊糊中,隻記得圍在那遼人身旁的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被王春霆的怪狀嚇了一跳的玄慈和汪劍通,見他形同瘋癲,手腳抽搐,趕忙上前扶持。玄慈運氣於掌,貼住他後心的靈台穴,幫他穩住心脈。過了片刻,王春霆緊張的情緒總算有所緩解,玄慈這才慢慢鬆手,聽他哽咽道:“可惜害了地絕劍鶴雲道長、萬勝刀王維義王老前輩、鐵塔方大雄、快刀郎君葉飛……”

汪劍通見王春霆這副模樣,不禁有些憋氣:“春霆賢弟,你這是說的哪裏話來?我等此次追隨玄慈師兄來到塞外,是為了阻擋契丹武士前去少林寺盜取武功秘籍,此舉關聯到大宋的國運,中原千千萬萬百姓的生死,大凡熱血之士都會舍身取義,豈能一味地去顧及個人的安危?”玄慈見狀忙道:“汪兄切莫怪罪,王兄弟是性情中人,看到眾多江湖朋友喪身塞外,不免悲戚。即便是貧僧心中也忐忑不安。”

王春霆聽兩人這一說,忙擦拭幹淨了眼淚。便在這時,放在一旁的嬰兒因受了驚動,也放聲大哭起來,王春霆趕忙上前撫弄。汪劍通跟玄慈相視一眼,心說倒是忘了那遼人還有骨血落到咱們手裏。汪劍通恨恨地道:“王兄弟也真是糊塗,不趕快斬草除根,難道還想留著他養虎遺患嗎?”這次西下,他丐幫之中有三名好手命喪在亂石穀,是以汪劍通對那契丹武士的遺脈也恨之入骨。

隻聽玄慈輕輕喧了聲佛號:“春霆兄弟宅心仁厚,實有佛門弟子的慈悲胸懷。這孩童心中清明世界,不知道何為善何為惡,何為恩何為怨,豈可代他父母受過,更何況,那遼人放過你我不殺,已是手下留情了。隻是事情變化得太突然,有很多地方讓貧僧好生不解。”汪劍通也歎道:“不錯,我當時也認定自己難以逃脫那遼狗的毒手,誰知……”說到這兒,搖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