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緊上前,給老人好話,硬將她拽進車裏。好在她家路程並不遠,一會工夫就到了。
光明路,這是這個城市的瘡疤,政府早就下決心要進行危房改造,可是終因這裏住戶拆遷要價太高而作罷。一間緊挨著一間低矮的貧民窟,好像受虐待的小媳婦,垂頭喪氣低眉順眼一聲不吭。雪花毫無聲息地飄飛著,四下裏好寂靜,幾乎連自己心跳的聲音也能聽見。
我們朝陋巷縱深走去。於楓還在不停地咒罵著周玲玲,那刀子一般的惡言,真的讓我好難受。走了好一會,到了一間偏偏倒倒黑黢黢的屋子前,於楓掏出鑰匙,摸索著把門打開。昏黃的燈光頃刻溢出,將一方雪地打得亮燁燁的,好刺眼。
“傻愣著幹什麼,還不進來?”於楓生硬地對我說。我抖抖身上的雪花,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簡陋寒酸的小黑屋,麵積恐怕不到十平方米,裏麵擠擠挨挨地擺放著兩張床,一隻破櫃子,還有一張年代已久的圓桌。
於楓枯樹枝一般的手指著圓桌邊唯一的凳子,難得地對我笑了笑道:“小吳科長,你坐啊!”
我躲避著她那鷹隼一般的目光,趕緊按照她的要求坐下。周玲玲卻點燃煤氣爐,在上麵坐上水壺燒開水。
於楓坐在我對麵的床上,不錯眼珠地望著我。她的破漁網一般的臉上溝壑密布,左眼精光閃爍,右眼卻死魚眼一般呆滯,讓人見了毛骨悚然。
我心裏嘀咕著,挪開自己的視線。漸漸的我頭上開始冒虛汗,喉嚨也發幹發噎。
“嗬嗬,姑爺,你可真有能耐啊!我家大小姐可是方圓百裏有名的美人,說,你是怎麼把她勾搭到手的?”
我囁嚅著,卻沒有吐出一個字。我心裏想,老嶽母喲,你哪裏知道,最先勾搭的可不是我,卻是你那寶貝女兒呢!
“這麼說,美美的身世,你一點兒也不知道?”於楓問道。
“是,我們剛結婚,她還沒來得及對我說。”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你姓吳的根本就不配做我家姑爺!不就是一個鄉鎮破官,有什麼了不起?哼,禍害鄉鄰,魚肉百姓,安插親信,官報私仇,我太知道你們,太了解你們了啊!”於楓用顫抖著的手指著我的鼻尖,突然哽咽起來。
“媽,人家吳正很正直,沒有做那些雞零狗碎的爛事。”周玲玲急忙為我說好話。
“哼,他同那些貪官汙吏能有什麼不同,早晚同流合汙!咦,玲玲你這個死婆娘怎麼幫他說話?我交代你的事情不認真辦,卻跟這個人麵獸心的畜生一塊鬼混,你丟盡老娘的臉麵,還敢在這裏插嘴,滾一邊去,站在牆邊給我麵壁思過。”於楓冷冷地對周玲玲吩咐道。
卻怪,平素伶牙俐齒的周玲玲,果然乖乖地走到牆邊,低垂著頭活像真在追悔自己的錯誤一樣。屋子內,頓時顯得異常沉悶。我感到特好笑,卻隻能用上牙死死咬住下唇,竭力裝出一個正襟危坐的樣子。
於楓用雞爪一般的手捉住一隻裝著開水的大碗。她一邊喝水,嘴裏噗噗地吹著,從碗口上方露出的那隻晶亮的左眼,卻如錐子一般盯死了我,看得我很不舒服。我沒有動,活像泥塑木胎一般。
“姑爺,好,既進我家門,應知我家事。本來那些陳穀子爛芝麻該讓它爛在我肚子裏,不想讓它重見天日,可是你在黃各莊鎮幹過,美美那個強丫頭還在那裏,你就時不時還會去那,難免就有那些爛嘴巴說七道八。要不告訴你事情真相,你總歸蒙在鼓裏。哎,看你扮相,也覺得你還算是個人物,美美大約也沒有看花眼。你老實說,願不願意知道我家過去那些事?”
我真的太願意了!這麼多日子以來,那麼多讓我費思費解的事困惑著我,讓我焦慮讓我傷心讓我欲哭欲笑不得安生。現在,也許會有一個答案,我心裏好一陣輕鬆,輕輕地籲了一口氣,認真地點了點頭:“於阿姨,我真的想知道。”
於楓右臉抽搐著,那精光閃爍的左眼定定地盯死了我,冷冽的目光刺得我渾身一緊。她癟癟的嘴唇抽搐著,嗚咽著對我道:“你啊,樣子好嫩相喲!現在的後生家,怎這樣水弱,也不帶點剛烈?我家美美那死女娃子也是,怎麼就找了你這樣一個中看不中吃的貨?哎,深仇大恨,深仇大恨喲,難道就這麼算了?”
於楓陰冷的話,活像妖風一般嗚哇掠過來,使我渾身一顫。我當然不是因她小覷我而遭受打擊,人和人的眼光不同,要讓老年人接受年輕人畢竟要有個過程。我和於美人雖然已經結婚,但是關係卻已出現裂痕,我操這個心幹什麼?關鍵的關鍵,她嘴巴裏一字一字惡狠狠地吐出來的那句話讓我大驚:“深仇大恨!”她與誰有那麼大的仇恨?我迎視著她的凜冽目光,小心翼翼地問:“阿姨,您氣糊塗了吧?您與誰有深仇大恨?”
於楓枯瘦的手一把將我的手捉住,使我渾身一顫。她的手好冷,真的就如冰砣子一般。“你個鬼猴兒,看不起我這老婆子?”
我趕緊搖頭否認:“阿姨,我沒有我沒有。你既然是超美的媽媽,那也就是我的媽媽,我尊敬你。”
“那,你還不喊我?”
“媽媽。”我的嗓音生澀,顯得好無奈。
於楓痛快地答應一聲,她的眉梢抖動了幾下,滿臉破漁網一般的皺紋也舒展開來。她對仍然端端正正立在牆邊的周玲玲道:“死丫頭,還站著幹什麼?去,給我把那小箱子打開,把那包袱拿來。”
周玲玲將一個舊布包袱遞給於楓,於楓哆嗦著手慢慢地將包袱打開。裏麵躺著一隻烏黑的、鏽跡斑斑的口琴,旁邊是一支黃澄澄的笛子,如同戀人一般親密地依偎著。
於楓望著它們,眼眶裏噙滿淚花。她抬起頭將目光對準了我,問我:“你知道這笛子口琴的來曆嗎?”我認真地點了點頭。於楓又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接著用極其平緩的語氣,給我和周玲玲講述起來……
那一年,黃各莊公社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一個叫於海濤的複員軍人,將縣城來的女知青於楓奸汙,致使該女性懷孕。於海濤很快就被縣公檢法以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罪名抓獲,被判了15年刑。而於楓呢,則被縣宣傳隊開除,發配遣散到一個叫黃桷凹的小山村。
一個風雪交加的傍晚,於楓背著鋪蓋卷,挺著大肚子,沿著一條小山路,從黃各莊公社朝那叫做黃桷凹的小山村趕。那是於海濤的老家,也是她的發配地。臨走前,公社書記於道德將她單獨叫到辦公室,圍著她轉了幾個圈子,狗一般嗅著她,然後站到她麵前惡狠狠地問:“花朵般一個妹子,硬是腦袋搭鐵短路,放著榮華富貴不享,卻硬要找那賊窮鬼死囚犯。現在好了嗎,一個女人拖著大肚去那鬼旮旯,感覺如何呢?”
於楓冷冷地藐視著他說:“我願意。”
於道德說:“看不出你賤婆娘倒還有些剛烈。算你狠,斷老子的念想!哈哈你放心,我不會忘記你,會來看望你,還要好好地照顧你。哈,你瞧,你好乖喲,要不是肚子有了那孽障……”說罷,他跨上前,一雙粗糲的大手迅疾伸出,擰著她那嫩冬冬的臉龐。突然他感覺麵前亮錚錚一閃,急忙怪叫道,“哎喲於楓妹子,你不要亂來,不要亂來!好好好,我放手我放手……”
於楓手裏握著一把鋒利的剪刀,正對著她高聳的胸膛。她輕蔑地望著他,冷冷地說道:“於書記,你也算是一個人物。在黃各莊,你腳一跺整個黃各地界就要抖三抖,何必為了我弄髒了你老人家的地麵呀!你不要亂來,我都算是死過的人了,死對我算不了什麼,可是對你老人家卻不好啊。一個女人,一個守寡還懷孕的女人,死在你這神聖的書記辦公室,你還是不好說嘛,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