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又見它(下)
2002年的年尾,我在上海光怪陸離的霓虹下悵然若失,我穿著黑色的長風衣走在燈火通明的石頭森林的裂縫裏麵,走在時代廣場蘋果倒計時洶湧的黑色人群中,走在時光與時光的斷裂處,喝著奶昔,哼著逍遙調,搖頭晃腦地對所有麵容親切的人微笑,如同一個小混混。這一切有點像一個夢,一十冗長而斑駁雜亂的夢。一年前的這個時候我還站在四川的家的陽台上,看著黑色的天空和斑斕的焰火熱淚盈眶,而一年後的今天,我已經站在我曾經喜愛的城市的土地上,站在充滿奢靡氣氛的十裏洋場。
2002年我過了19歲的生日。那個生日過得格外倉皇,因為那個時候我還在高三,每天抱著一大堆書不斷地跑上樓梯跑下樓梯。過生日那天我記得還有一場考試,是在下午。上午上課的時候CKJ他們就把禮物傳過來了,跟傳紙條一樣。大包小包的讓我很驚訝。我以為他們忘記了,可是他們都記得。中午的時候我坐在床上拆禮物,包裝紙嘩啦啦地響。我的心裏有潮水湧過,嘩,嘩,嘩。隻是我都不知道那是悲傷還是快樂。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這麼快站在19歲,站在成人的門口等待破繭般撕裂的痛。一直以為自己會一直是那個提著羽毛球拍在球場上揮汗如雨的孩子,會一直是那個和朋友無論男女都勾肩搭背地在學校裏橫衝直撞的孩子,會一直活在十八歲,一直活在單車上的青春裏,永不老去。
再把時光倒退,如同我們看影碟時,用手按著back鍵,然後一切就可以重新出現在你的眼前,我們還是那麼年輕,我們還是那麼任性,好像時光從來沒有消失過,好像日子從來沒有打亂過,一切清晰如同陽光下的溪澗,我們幾個好朋友,站在青春的河岸邊,看流嵐,猜火車,清晰得毫發畢現,聽著時光,嘩啦啦地奔跑,於是我們哈哈地笑。就這樣退,就這樣一直退,退到幾個月前。幾個月之前我站在四川黑色盆地的中央,躲在三十五度熱的樹陰下喝可樂,聽周圍的知了彼此唱和興高采烈,陽光如同碎銀,明亮到近平奢侈。風從樹林最深處穿越出來然後從樹頂疾馳而去,聲音空曠而遼遠。我的學校有著無窮無盡的樹,我孩微總是行走在那些蒼翠得如同漫溢的湖水一樣的綠陰下麵。我孩微已經認識快一年了。一年裏麵,彼此的眼淚和歡笑都一點一滴地刻進彼此的狹窄的年輪,那是我們幹澀而顛簸的一年,這一年,我們高三。而幾個月之後,我站在上海,在零度的清晨擦去自行車座上結的薄薄的一層冰霜去上課,周圍人流快速移動如同精美的MV中拉長的模糊的光線。而我在其中,清晰得毫發畢現。我學的是影視藝術技術,我知道怎麼用攝像機和後期技術來做到這種效果,隻是我不明白,這樣的景況預示著什麼。
2002年,我從四川離開,飛往上海,我獨自背著沉重的行囊走出那個我生長了19年的盆地,那個黑色而溫暖的盆地,過安檢,登機,升空,脫離的痛苦,如同從身上撕裂下一塊皮膚。在飛機上,我靠著玻璃窗沉沉地睡去,夢裏不斷回閃曾經的碎片,回閃出微微卓越的笑容,回閃出小A白衣如雪的樣子,回閃出我遺落在四川的18歲。夢裏想起一個朋友說過的話“我的理想就是存錢,存很多的錢,存到有一天我們可以買很大的包,裝下我們所有的書所有的CD和所有的理想,我們手挽手一起跳上火車咣當咣當,我們迷迷糊糊地隨著人群下車,然後出現在我們喜歡的人的城市,就那麼出現在自己想見
的人的麵前,嘻嘻哈哈,熱淚盈眶。”
2002年我沒有喜歡的樂器,如果說有,也是大提琴延續下來。我在上大,在空曠而寂寞的草地上穿行。每個星期二的晚上,我騎著車從教室回寢室,一個人穿越夜晚黑色的風,有時候和阿亮在一起。這個時候我會聽見大提琴演奏的樂曲,是我們學校的廣播節日,我不知道選這些樂曲的是誰,隻是我總是在想,他或者她,也許是個有著落寂的笑容的孩子,一個站在年輕光陰尾巴上的牧童。我的寢室對麵有個人是學大提琴的,我在一個傍晚看到他把提琴從樓下搬上去。很多個夜晚我就是坐在20瓦的台燈麵前,寫文章,看小說,聽那個人生澀的琴音。在翻動書頁的瞬間,我總是聽到馬蹄穿花而過的聲響。
三月的牧童,打馬而過。驚雷。雨點一滴一滴飄下來。
2002年我幾乎沒有聽CD,我的CD機遺忘在四川的家裏,所以我在上海過了一段寧靜的日子。後來某天心血來潮,跑去買了個鬆下,然後又跑到新世紀門口的馬路邊上買盜版買打口CD,甚至花掉四十塊錢買了一張國外來的“皇後”的精選集,我抱著一大堆的CD跑上樓去,然後倒頭就睡,耳朵裏麵轟隆隆地響,跟開火車一樣。但是以後我很少再聽CD,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那個CD機被我放在寫字台的上麵,已經有了一層薄薄的塵埃。我突然想起自己高二高三的時候,沒日沒夜地沉浸在近乎破裂的呐喊聲裏麵,想起那些日子,內心就惶惶然般紛亂,下雪般地惆悵。
2002年,似乎真是一個時光的斷層,我對自己的過去開始一種決絕的割裂,如同一種背叛,我將那個憂傷的寂寞的孩子孤獨地留在他的18歲,將那個怕黑怕人多卻又怕孤單的孩子孤獨地留在那片黑色的大地上,然後一個人如同誇父一樣朝著成長義無反顧地奔過去。曾經有位詩人說過,既然追不上了,就撞上!我已經沒有什麼我以前必須買的雜誌《旅行者》和《通俗歌曲》以及《我愛搖滾樂》了。我忘記了我曾經滄山央水四季春秋,我忘記了我曾經聽搖滾聽到死,我忘記了顏敘忘記了齊勒銘,忘記了年輕得無法無天的日子,我甚至忘記了自己曾經是個那麼乖戾的孩子,盡管現在在別人眼睛裏麵,我依然是十乖戾的人,可是隻有我自己才明白,我已經變得失去了所有的棱角,變得不再愛去計較一些什麼事,不再愛去爭一些什麼事,以前那個倔強而任性、衝動而自負的孩子被我留在了逐漸向後奔跑的時光中,我聽不見他的哭泣看不到他的臉,可是我的心為什麼像刀割一樣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