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淮江自古窮入海(1 / 3)

晚秋時節,淮水冰冷入骨,尤自翻騰奔流。寒風蕭瑟,枯葉凋零一地,淮安道上稀稀落落地行走著十數走水的難民,滿是愁容憂色。連著數年,淮水泛濫,今夏更是衝堤決口,淮水漫過戚家壩,連同駱馬湖之水,衝至五百裏,村莊盡皆被沒,梁屋盡毀,難民多奔走,其狀不可睹。淮安縣令於德誠連年上書求朝廷準許放糧濟民,終不得果,反被朝廷斥之安民無方,罷去官職,貶為庶民。百姓聞得,無不搖頭歎息,心存淒涼。

道上十數難民,皆來自駱家莊。自駱馬湖水勢一失,家園被淹,村人拖家帶口,都往山東去。餘下孤兒寡老也不甘心待斃,往揚州行來,原盼是有口飯吃,怎料揚州路途遙遠,此番路途行到一半,已餓死數人,餘人無不自悲。

日暮西山,再有半日腳程便是一座大鎮,喚作薛舉鎮。眾人行走一天,皆疲倦不堪,便有年青孩兒從路邊拾了茅草幹枝,鋪在幹燥處,老人們歎息躺下。眾人已幾日未食,隻飲些清水過活,一躺下來,便聽到彼此腹中饑聲如雷,不免互相取笑一番,苦中作樂。

一個孩童餓得急了,放聲大哭,他祖父輕拍其背,以示安慰,道:“莫哭,莫哭,等到了薛舉鎮,我討得大白饅頭來給你吃”,孩童不理,尤自哭泣,眾人皆默然,一時無話。孩童哭累了,沉沉睡去,睡夢中仍輕輕抽泣。這一眾難民,多是走得晚的老人和孩童,村裏的糧食多被早先走的人帶走,這一走七八天,糧食早吃得幹淨,隻能摘些野果,若尋不到野果野菜,便隻能苦熬了。

人群裏有個老漢,姓白,人喚“白老兒”的,是一眾之首,他年青時跑過布匹生意,略有見識。兒子媳婦七年前得瘟疫死了,隻留下一對孩兒,不料孫女前年也得天花死了,隻留下八歲的男童白石兒。白老兒一生悲苦失意,老來更是悲事連連,如今連家都沒有了,不免傷心落淚。白石兒在一旁安慰,拿破爛的袖子給祖父擦眼淚。

天色半黑,路旁的山上傳來陣陣鴉聲,聞來更令人辛酸傷涼。白石兒躺了一會,仍是覺得饑餓難耐,聽到鴉聲,尋思若是抓鳥來食,倒也可抵一時之饑,便跟白老兒說。白老兒說道:“烏鴉最是靈性,人一近便飛,你一個八歲小兒,抓不到的,徒費氣力”,白石兒想了一想,道:“我會爬樹,若有鳥窩,我去掏鳥蛋來”,白老兒想想也有道理,便囑咐他不可走遠,仔細著點。

白石兒從小照顧祖父,年歲雖幼,倒也敏捷。他忍著饑餓,順著鴉聲,一路爬到山背林中,卻不見有鳥窩,真自愁悶,忽爾腳邊蹦起一團黑影,他仔細一看,卻是一隻野兔,趕忙追趕。那兔子左奔右走,甚是靈巧,白石兒急追慢趕,直累得氣喘籲籲。他隻顧追野兔,卻沒記下來時方向道路,等兔子跑遠,他這才懊悔起來。他兩手空空,又失了方向,一時間手足無措,便大聲叫喚:“爺爺!爺爺!”。

忽聽不遠處有人笑嘻嘻的應道:“乖孫子,爺爺在這裏!”,他一楞,更大聲的叫:“爺爺!”,那人哈哈大笑。白石兒心下惱怒,但總算聽到人聲,便朝那人走了過去。

一走近,便瞧見一堆火光,一個禿頭胖和尚坐在火堆旁,手中提著一隻野兔正在用刀剝皮,雙手血淋淋的。白石兒走近,他也不理,自顧剝皮。白石兒來到跟前,行了一禮,客客氣氣道:“和尚你好,我迷了路,找不到我爺爺了”,那和尚哦了一聲,白眼一翻。白石兒又道:“請教一下,怎麼走出去”。

和尚把剝好皮的兔子往火上一架,問:“小孩兒,你怎麼迷路了?”,白石兒走近火堆哈手取暖,便把和爺爺逃水難、追兔子的過程說了一遍。那和尚道:“你這孩兒偏的狡猾,你莫非是說我這兔子就是你剛才追的那一隻”,白石兒道:“我非此意,隻是陳實而述,我追趕的那一隻,已鑽入草中不見,未必是你這一隻”,和尚點了點頭,道:“依你所言,倒也誠懇,好罷,我告訴你路程如何走”,白石兒喜道:“感謝!”。不料他拿一根樹枝在地上比畫了半天,白石兒便瞧出這和尚是從另一方向過來的,按他所說的,和自己走的完全不是一條道。

和尚雙手一攤:“我隻知道這麼多啦!”,白石兒拱手道謝,心想還得自己去找出路來。此時火上的兔子已烤得焦黃,香味入鼻,他不禁瞥了一瞥,強忍腹中饑餓,作了一揖,就欲道別。

他的神色那和尚都瞧在眼裏,一伸手把火架上的兔子拿了下來,輕輕一扯,把兔子分為兩半,遞過一半給白石兒,道:“你這孩兒,也真不容易,拿去罷”白石兒連忙退步,道:“不可,不可,這兔子不是我追的那一隻,我不能要的”,和尚哈哈大笑,道:“剛才你在林中叫你爺爺時,我曾妄應來著,多有得罪,這兔子你一半我一半,就當我給你這小娃兒賠個不是”,白石兒仍是不肯要,說道:“這麼小的一隻兔子,你這麼大個人,自己都不夠吃,怎能給我一半,我不能要,你自己吃吧”,和尚站起身來,道:“反正我一人也不夠吃,分你一半又如何?拿去!”,白石兒仍是推拒,那和尚怒道:“你這娃兒,怎不知好歹,你莫不是想餓死麼?”,白石兒隻得接過兔子,想了想,用力扯下一隻兔腿,其餘的肉扔給和尚,道:“謝謝你大和尚,我隻要一個兔腿便夠了,告辭了”。他說完轉身便走。和尚哈哈大笑,道:“你這娃兒,倒也有趣,有趣,哈哈!”。

白石兒握著那兔腿,轉過樹林,把兔腿放入懷中,心想雖然沒掏到鳥蛋,帶隻兔腿回去給爺爺吃,倒也是意外之喜。他一邊走著,聞著懷裏兔腿的香氣,心情愉快,腳步輕快了很多。

不料兜來兜去,又走了半個時辰,見到的仍是樹木草叢,他愈走愈累,仍是找不到回去的路,心下不由惶恐。夜已深,明月高懸,風吹林動,黑聳聳的好不嚇人,白石兒身上衣裳漸漸被露水所沾,越發的冷,他縮著肩膀又走了一會,再走不動了,想坐下來歇一會,便依著樹睡去了。

等一覺醒來,卻已是大天亮,耳邊幾幾渣渣的鳥鳴不絕。白石兒抹去臉上的露水,心下懍然,爬起來就走。他又兜了一圈,直走到中午,這才走出山林,卻發現不是昨天進山的地方,遠遠的看到一個村落,編排著幾畝稻田和魚塘。他上前,尋了一個老農一問,才知道自己走錯了,此地叫寇家村,離他進山的地方,有數裏之遠。

村人見他可憐,贈給他幾個熟玉米,他吃了一個,其餘的照例放入懷中,準備帶給爺爺吃。他問明方向,便一路徑直前去。

等他找到昨日離開之地,茅草樹枝還在,爺爺他們卻都沒了影蹤。白石兒想起眾人說過要去薛舉鎮,便想隻要我到了鎮子,就可遇見爺爺他們了。心下不慌,便沿著大道獨自往前走。路上不時有騎客路過,揚鞭催馬,絕塵而行,他看了十分羨慕,心道若有一日,我也能騎馬快行,豈不快哉。他自小由爺爺教書識字,也記了幾首詞,便在心裏默默的念著,一路走一路念,以打發無聊。他腳上的鞋早就破了,昨晚整夜爬山行走,這下破得更厲害,被大道上的坎坷石子一磨,腳跟破了,他便撕下半隻衣袖,裹在腳跟上,繼續行走。路人見他乞兒一般,倒也無人在意。其時水患橫行,難民如蟻,路上如他這般乞兒,倒也尋常可見。

白石兒走了半日,終於得到薛舉鎮,又累又餓。薛舉鎮史上出過不少舉人,離揚州又近,尚且繁榮,酒肆賭坊一應俱全,鎮上乞丐甚多,驅之不絕。白石兒便向乞丐打聽,不料此處日日有難民路過,也無人在意,打聽半晌,卻也沒個消息。白石兒在鎮裏四處查看,也沒見駱家莊的麵孔。心下茫然,便靠在酒樓的牆角曬起太陽。

他曬得昏昏沉沉,肚子又餓了,便拿出玉米來啃,不料被旁邊的乞兒瞧見,便來搶他。白石兒又驚又怒,與他相奪,但人小力薄,那乞兒有十來歲,氣力自然比他大得多,搶奪中,他懷裏的玉米和兔腿都掉了出來,其他乞兒便一起過來搶,他雖奮力補救,但為時已晚,就連啃了幾口的玉米也被奪走。他食物被搶,腹中更是饑餓難忍,眼瞧著自己辛苦保留的食物被別人大嚼,心中苦澀,不禁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