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與人(1 / 3)

蛇與人一

菜花蛇在屋簷下的縫隙中遊走。它憑借柔滑的身體,沒有任何阻擋地鑽進鑽出,爬上滑下,在突出的椽頭上蕩來蕩去,睜大眼睛窺視,血紅的舌頭一伸一縮。

這條蛇有一米多長,翠綠色的身體上點綴鮮亮、刺目的斑紋,仿佛在示意,——不要招惹我,我有毒。

一隻小老鼠趁著黑夜,偷偷地溜出洞,無拘無束地嬉戲。蛇感知到獵物的存在,無聲地逼近。小老鼠敏銳地嗅到越來越強烈的腥臭,警惕地四下環視。漆黑的夜晚,死一般的寂靜。無聲無息,蛇已欺近小老鼠的身邊。小老鼠發現了蛇,預感到末日的臨近,四肢好像被繩子縛住一般,顫顫地愣在原地,周身的神經縮成一團,花椒一樣的眼睛驚恐地注視著。蛇獰笑著審視半晌,慢慢地用身子將小老鼠卷起。小老鼠早已喪失了反抗,聽任蛇的擺布。鍾表嘀嗒嘀嗒地走著……終於蛇的嘴邊隻剩下一條老鼠尾巴在輕輕擺動。

蛇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裏盤起來,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一樣,頭無力地搭在身體上。

它在這裏已經生活了三年。它謹慎地將自己藏起,不管白天,還是晚上,從不將自己的身體暴露在人們的視線範圍內。它知道,要想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就必須時刻保持低調。它總將覓食的時間選在晚上。白天,即使老鼠從它身邊跑過,它也懶地理睬。酒足飯飽之後,它會溜到屋頂的瓦片上,長長地伸著懶腰,看天空的流星滑落。

以前,它有一個鄰居,——那是一條土灰色的蛇。它們經常為了食物和地盤爭戰不休。當時它還小,身體也不如現在強壯。在強敵麵前,它隻有忍讓,一忍再忍,將廣大的空間讓出來,躲在一個廢棄的鳥窩,幾個月也不挪動身子。土灰色的蛇得意忘形,自以為天下無敵,居然在大白天掛在椽頭蕩秋千。終於招來了殺身之禍。它發現時,土灰色的蛇已經被人截成了幾段,丟在草叢裏。它沒有複仇後的喜悅,隻有深深的悲哀。

房屋的主人是一個老頭。自打它搬進來,就沒有看見老頭的妻子。——也許老頭的妻子已經死了。它這樣想著,很為老頭悲哀。逢年過節,別人家親朋好友迎來送往,而這老頭則孤零零地呆在家裏,借酒澆愁。喝醉了,躺在床上,仰麵痛哭。初到這裏,聽到老頭撕心裂膽的哭聲,驚得它險些從屋梁上跌下來。它不知道老頭有沒有兒女,反正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人是有感情的動物。因為有了感情,就有了牽掛,就有了痛苦。不像它們蛇,什麼也不想,吃飽了就蜷起來睡大覺,想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想到什麼地方去就到什麼地方去。它是這裏的霸主,所有的動物都對它俯首帖耳。

——你並不孤單,至少還有我和你作伴。

它默默在心裏安慰老頭。但它明白,無論抱著多少崇高、慈悲的心腸,也絕不敢在老頭麵前露形。蛇是人的冤家對頭。一個個血淋淋的事實時刻提醒它,——謹慎才能長久。

有一次,幾個小孩子抬著梯子來到老頭家的屋簷下。老頭很喜歡小孩子,他非但不製止,還主動伸出一把手將梯子穩穩地靠在牆上。一個孩子順著梯子的橫檔一步一步爬上來。它嚇得瑟縮著身子,極力地蜷成一團。小孩的手伸進來,抓住了旁邊一隻羽翼未豐的小鳥。那是它的夥伴。它們曾在一起談論爬蟲和飛蟲的優劣。雖然小鳥的口舌伶俐,但強壯的它不願作口舌之爭,隻想用行動證明給小鳥看。

“抓到一隻小鳥。”小孩興奮地說。

“丟下來,丟下來。”

“小心,接住。”

“裏麵還有沒有?”

小孩的手再次伸了進來。它盡力後退,終於躲過了小孩的手。它驚出了一身冷汗。——總算躲過去了。

對於孩子掏鳥窩的舉動,孩子父母的態度是含糊的。隻有老人們才會驚慌地加以製止,說,——屋簷下有蛇。曾經有一個孩子掏鳥窩,一條蛇竄出來,鑽進了孩子的嘴裏。最後,蛇死了,孩子也被活活憋死了。屋簷下有蛇,這是不爭的事實。但孩子對於老人的話置若罔聞。

寂靜的院子很久沒有這麼熱鬧了。小孩子們的到來,給老頭的家帶來了生機。它雖然喜歡安靜,虛驚過後,也不免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老頭很愛幹淨。房屋雖然已經破敗不堪,但老頭還是將可以觸到的地方擦拭得幹幹淨淨。每天早晨,它都是伴著均勻而有節奏的掃地聲蘇醒。看著老頭佝僂著背,一下,一下,吃力地掃著院子。它心裏暗暗納悶。

——這老頭到底想幹什麼?雖然將院子打掃得幹幹淨淨,但有誰會踏進這冷清的小院。

老頭年輕時,曾為村裏人做過許多好事,也受到人們的愛戴。那時節,老頭常常是走到哪一家,就在哪一家吃飯,人們像歡迎親朋一樣歡迎老頭的到來。如今,隨著年齡的增長,村裏人已經將老頭看成了一個累贅,一個知會吃喝,不會幹活醃渣的老頭。個別孩子會在家長的授意下,向他丟土塊。他很傷心,總想將自己封閉在自我的天地,性格也變得怪僻。漸漸地,與人們出現了隔膜,最後完全與世隔絕了。

在這個家裏,隻有一位孤獨的老頭和一條懶洋洋的蛇,相安無事,打發著無聊的歲月。

“黃澹大叔在家嗎?”

一個聲音驚醒了蛇的酣夢。它感覺有些不快,微微探出頭。清新的早晨,清新的空氣,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白淨、“清新”的笑臉。

老頭在炕上動了一下,又想蒙頭大睡。他常將晚上的睡眠挪到早上,反正沒有人打攪。昨天晚上,蚊子好像專門和他作對,成群結隊地向他撲來,在身上、臉上一陣狂轟亂炸。他惱怒地左扇右擋,手上沾滿了自己的鮮血。但蚊子的攻勢絲毫沒有減弱。天亮時,吃飽喝足的蚊子,才漸漸散去。這時睡意才真正襲來,他剛進入夢鄉,就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很久沒有人叫他的名字了,他一時難以適應,以為聽錯了,也懶得搭理。

來人又叫了一聲。

老頭這才確信有人叫他。他極不情願地應了一聲,懶懶地披上汗衫,打開門。

來人叫寧為。老頭認識。同住一個村,曾經常見麵,但很少說話。有時寧為從他身邊走過,連眼皮也不抬一下,仿佛就不曾看見他這個人。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寧為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笑得甜膩膩的。老頭難以適應,比在大太陽底下渾身出汗還要難受。但他還是很客氣,招呼寧為坐在家裏唯一的一張三條腿的椅子上。

“大叔,你今天就不要做飯了。黃玉專門讓我請你老人家。”

“請我?為什麼?”

黃玉是寧為的老婆。

“寧有為今天過生日。”

寧有為是寧為的兒子,也是村裏最頑皮的小男孩之一。前幾日,上房掏鳥窩的小孩中就有他的身影。為一個八九歲的小孩過生日,沒有必要興師動眾。再說寧為也不是慷慨的主。

今天這是怎麼啦?

黃澹的家距村子有二百多米,是一個獨莊莊。村裏人婚喪嫁娶,已經想不起邀請黃澹了,住得遠是一個因素,主要的因素是他窮,去的時候隻會肩上扛一個頭,帶一張嘴。

黃澹很客氣地拒絕了。

“大叔,你一定要去,不然黃玉會不高興的。”

寧為說得那麼懇切,臉上的笑容也不像在作假。為了表示自己的誠心,寧為還特意帶來了一瓶酒。

蛇看到這裏,微微露出了讚許。

寧為走後,黃澹重新躺在炕上。他不想睡覺,隻是想在炕上養神。這是他的習慣,每逢遇到什麼解不開的疙瘩,他就這樣躺在炕上苦思冥想,直到找到答案。有時他會一躺就是好幾天,不吃不喝,等到他再一次爬起來時,仿佛生了一場大病似的。

黃澹瞪大眼睛看著房梁。經過幾十年風雨浸蝕,房屋已經和他一樣處處呈現出老態。大白天,天空的亮斑會從縫隙中撒落下來。幸運的是並不漏雨。別人家個個搬進了新房,而他因為沒有錢,一直住在這房屋裏。院牆已經在雨水的浸蝕下,坍塌了。他曾動過維修的念頭,但巨大的一筆費用又使他放棄了。他想起幾十年前,蓋這座房子的熱鬧場麵。村裏人幾乎全部出動,男人拉車,女人做飯。他的父母死得早,他是村民養育大的。蓋房原本是為他娶媳婦用的。但他戀人的父母強行將女兒嫁給了別人,癡情的他信守愛情的誓言,苦苦等待。他一生沒有親近過任何女人,但無數的幻想充實著他童真的心靈。

以前,多好啊!現在……想到現在,黃澹的心裏不由打了一個寒顫。雖然是夏天,他還是明顯感到土木結構房屋中的陣陣寒氣。

黃澹靜靜地躺著,腦子裏思緒萬千。他又犯了胡思亂想的毛病。太陽從東方升起,又從西方落下,一天的時間就這樣悄悄過去了。

夜晚來臨。勞累了一天的人們守著電視,一家人在一起其樂融融。昔日夏天的夜晚,孩子們會在空場上做遊戲、捉迷藏。大人們會聚在一起,一邊手搖扇子,一邊天南海北地閑聊。好事的年輕人會點燃一堆篝火,使勁搖晃樹木,瞎眼的蟬會撲進火裏,成為人們的一頓美餐。那時村裏的樹很多,黃澹的房屋被樹包圍,春天有花,夏天有果……

自從土地分戶以後,貪婪、自私、瘋狂的人們為了多開墾田地,無情地砍伐樹木。他們常常趁黃澹不在家,偷偷砍伐不屬於他們自己的樹木。無情的歲月,連幾百年的老樹,也難以逃脫被砍伐的厄運。村邊流淌的小河流幹涸了。幹巴巴的鄉村失去了水氣。喜鵲飛走了,帶走了祥瑞。

——幾年前,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投井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