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盛陽耗盡的英雄與膜拜時代真的偃旗息鼓了,P城夜晚的街頭搖晃著和平休閑甚至慵慵懶懶的人影,到處霓虹閃爍,濃妝豔抹,歌舞升平。這個城市在昔日斷壁殘垣的廢墟之上,搖搖晃晃艱難地站立起來,完全變成了一個新的模樣,它的身上散發著一股特殊的多重性的黴腐與鮮嫩的混合氣味。
如果你是一位出色的鑒別家,你就會拂開P城上空浮動彌漫的虛華頹廢氣息,撥掉覆蓋在它身體表層那股銅臭與冷漠的外衣,看到它內層深處的一個真正良性的雛形狀態和秩序正在蹣跚起步。
一個多麼巨大而複雜的嬰兒!
林子梵和維伊攜著手走出BL大廈劇場的時候,大堂裏的高掛的壁鍾時針正好指向十點十分。林子梵望了時鍾一眼,就牽著維伊融進了這樣一個城市中。
林子梵對於十點十分這個時間,擁有一絲莫名的好感。他每天在街上亂走或者晚間在電視上,時常看到一個奇妙的現象,世界上不管是什麼牌子的鍾表,在廣告中表針大都指向十點十分。
在今日這樣一個充分強調個性的世界,為何鍾表的廣告如此千篇一律呢?
林子梵曾經在一天晚上頗為當個事情似的詢問過無所不知的博士王。
博士王想了想,說,你想想看,晚間十點十分,對於全世界的第二天要起床上班的廣大勞動人民來說,都是上床歇息的時刻了,上床之後、臨睡之前會做什麼呢?在體內醞釀積蓄了一整天的生命之醇酒的荷爾蒙,在這個性感的時刻已經迂回到爆發的邊緣,一個多麼龍飛鳳舞的關頭!一個蕩氣銷魂的時刻!
後來,林子梵在一則美國的鍾表廣告中看到另外一個說法:上午十點十分,一天的新起點,呈“V”字形,熱烈、向上、包容,如同一個人張開雙臂的擁抱狀,勝利的時刻。
此刻,林子梵對於走出BL大廈時正好踩在十點十分這個點上,心中頗有一股莫名的愜意,仿佛預示著什麼好兆頭。
他們走在P城的臨近夏末的街上,五彩繽紛美妙變換的光柱在行人的身體上閃爍滾動。
林子梵側過頭專注地看著維伊,一塊青藍的光斑正好落在她的臉孔上,那散碎的青藍色如同一粒粒冰渣,把她的臉頰裝飾得極為冷豔,楚楚動人。從冷氣放得很足的大廈裏走出來的維伊,這會兒已脫掉了外衣,他看到她裏邊的內衣星星掛掛,零零落落,挎梁小背心襯托出她肩臂與胸乳的渾圓,幾朵明黃的向日葵灑落在她顛顛顫顫的拒絕了乳罩背心的Rx房上邊,那是凡·高的欲火燃燒、花葉如風的顏色,那是喜愛著向日葵的在畸豔中熱烈地斷送了自己的王爾德的顏色。
有一股火苗似的氣息在林子梵的喉嚨裏竄跳,他被這種感覺弄得有些急促慌張起來。他用力握住維伊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往四周黑暗的胡同口裏邊東張西望。他張望的時候,發現維伊似乎也在四處張望。
他們心領神會地捏了捏手。
路邊陰影裏的木椅石凳或有遮攔的地方,都已被各色各樣的情侶們占據了。
維伊說,“我們上車吧。”
林子梵就牽著維伊停候到馬路邊上,望著穿梭往去的“的士”招手。
也許是近年來P城人的生物鍾都推遲了,晚上十點多鍾,這座城市仿佛才剛剛蘇醒,它的血液——人群和經絡——馬路才蠢蠢欲動起來。
林子梵望著一輛輛載著乘客的“的士”從麵前呼嘯而過,胸中有點著急,就不管是否亮著“空車”牌子,衝著各種車子胡亂地招手。
“急什麼嘛,還早呢。”維伊說。
林子梵放下一直揚著舞動的手臂,歎了口氣,“怎麼都這麼忙?”
“當然啦,”維伊略帶嘲諷地說,“今天若不是有吉拉爾德·艾科諾莫斯先生夾在我們中間,我才不肯出來呢。”
“怎麼會!”林子梵一邊這麼說著,一邊想起自己險些由於那天雨中的決斷而與維伊失之交臂。他像重新撿回了寶貝似的,用力拉緊維伊的手。
“像你這種忙累於功名、很看重自己詩人身份的男人,”維伊撫了撫被眼前奔跑的汽車帶起的風弄亂的頭發,“將來隻好到天上戀愛去了。”
“什麼意思?”林子梵望了望她那習慣於嘲諷的撇向一邊的嘴唇。
“你沒聽說過嗎,世界上許多國家的首腦要人,都是在天上開始戀愛的。”
“天上?”
“是啊。他們平時在地麵上太繁忙了,以至於忘記了自己的性別,也忽略了他們身邊那些女人們的性別。隻有當他們從這個國家飛往那個國家、從這個城市飛往那個城市的間歇,在七千米高空的飛機上,才有閑暇兒女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