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大福上初中時,瘦得像一根蔥,頭卻極有特色,一個字:小。讓我們不好說它是一顆,隻能叫一粒。臉窄而長,下巴向前翹。說好聽一點,像個月芽兒,說準確點,是個鞋拔子。鞋拔子在數百名同學中是惟一的“五保”生,三代貧農,父母雙亡,無叔伯收養,生產隊出糧出錢度他生活供他上學,這甚至讓我們這些父母雙全者有些嫉妒。
雖然有生產隊按月供他15斤糧,卻是絕對不夠吃的。我們這些有父母者,搞瓜菜代,除灶上10來斤主糧外,可以用菜團子、紅苕條充饑,勉強度日。他沒有這些,饑腸轆轆,時逞餓斃之相。這就讓他那雙小如黑豆的眼睛時常放出鼠竊之光。
果然,出事了。他偷吃了大貴的菜團子。
大貴其人,雖然也瘦削,但頭卻很大,方麵大耳塌鼻子,嘴大唇厚,臉逞盆盆樣,我們親昵地稱尿盆。尿盆家道略好,每天給他安排兩個菜團子。他吃過灶上的飯回到宿舍,爬上床,把手伸到牆上掛的老布包裏,拿出一個墨綠的菜團子,“吭哧”一下,咬下三分之一,然後叭嚓叭嚓嚼出很大動靜。這時候,就有一道鼠竊之光射向那有聲有色的嘴,那邊的喉頭蠕動一下,這邊的涎水就順鞋拔子往下流。
一天,上午上課時,鞋拔子頭有些嗡嗡,漸漸地老師的聲音小了遠了,人也重影了,當然是饑餓所致,暈前症候。他忍無可忍,置道德於不顧,趁課間潛回宿舍,顫抖著爬上大貴的床,把手伸到牆上掛的老布包裏,拿出一個菜團子,狼吞起來。咽下最後一口時,食管艱澀,把個小眼睛憋得玻璃球一樣白多黑少,鞋拔子臉極度扭曲,頭上的汗也下來了。
那是尿盆最後一個團子。飯後他把手伸進包裏,自然撲空,闊大的臉也就是尿盆,始而驚異,繼而憤怒,厚唇大嘴,罵起賊來。惡罵使我們30多個同宿舍的人頓時慌亂,人人自危。因為賊事未明,我們每一個人都成了疑犯,於是爭相罵賊表白,洗刷自己,聲音彙成洪流,足以淹死鞋拔子。鞋拔子躺在他的鋪上,不冷自抖不寒而栗羞愧難耐。這小子平時不怎麼說話,此時張口竟像結巴,欲效法大家也來一番洗刷,卻隻見張口,不見聲音,牙齒噠噠噠炒豆一般。
我們班的猴遛子專事拍馬溜須唆事弄非,他洗刷自己的法子別具特色,隻見與尿盆短暫附耳,尿盆便像炮彈一樣向鞋拔子射去。
尿盆抓住鞋拔子的腳踝,把他拉到床下摔倒在地。倒在地上的鞋拔子不甘吃虧,一個翻身,起來就是一拳,擊中尿盆心口。尿盆怒不可遏,操起掃帚打將過去,鞋拔子順手抓住簸箕用作抵擋的盾牌,乒乒乓乓十分激烈。我們頓時興奮得手舞足蹈,賊事已明,立證自身光明磊落又有熱鬧可看,在一旁喊打起哄,宿舍成了冷兵器時代的戰場。猴遛子一看鞋拔子隻能招架無還手之功,指著一條二尺長的細棍喊叫“拿棍!拿棍!”激動得抓耳撓腮。鞋拔子立即醒悟,換了兵器,隻一捅立獲全勝。
此時,隻見尿盆鼻子以下血流如注,嘴巴不斷噴吐血霧。也許是初創之時,疼感未生,他用手拉了一下上嘴唇,兩厘米長血口子完全穿透,血淋淋一個兔唇。知道大禍鑄成,宿舍裏立時靜寂,幾個膽子小的竟哭了起來。猴遛子大叫著“我要告老師!我要告老師!”幾步就蹦了出去。有幾個膽大的立即扶著尿盆去醫務室,血滴了一路。
如此嚴重的事件,結局卻稀鬆平常。校醫縫了傷口,粗劣的醫術,給尿盆的上唇留下了一個紅中泛白的粗痕。班主任將此事報告校長,要求將鞋拔子除名,黑臉校長兩手一攤:“貧下中農子弟,怎麼除?!”至於醫藥費用,“五保生”哪來的錢,隻能學校認賬。
那天吃早飯,我們照樣去飯堂前排隊吃早飯,卻不見大師傅把蒸籠抬出來。半個小時後,我們饑餓難忍,敲起碗來,叮叮當當的抗議傳染了數百名饑餓的學生,飯堂前叮當聲沸反盈天喧囂無比毫無章法,狀如丐幫大聚會。值周老師多次壓製,收效甚微。直到一個多小時後,大師傅抬出熱饅頭,才將丐幫的騷亂彈壓下去。
此次誤飯的責任者不查自明,倒不是良心發現投案自首,飯後不久,我們的鞋拔子肚子痛疼難忍滿地打滾,校醫也無法可治決定抬送醫院。讓校醫慚愧的是,到醫院病人不治自好,他張羅著送醫院成了擴大事態的誤診。鞋拔子一路顛簸,胃裏的穢物上下翻滾,一見醫生噴湧而出,霎時頭上汗收了黃臉也有了血色。給醫生鑒定:這娃吃了大量酵麵,吐了就好了。
於是,鞋拔子隻能步行回校接受審查。
原來,他睡到半夜,從吃著饅頭的美夢中醒來,卻被放大了的饑餓折磨得再也不能入睡,便把頭捂在被窩裏嚶嚶哭泣,聲音在漆黑的夜空裏絲一樣遊走,其狀十分地悲慘。直到東方泛白物事依稀,他抹掉鞋拔子臉上的淚水,躡手躡腳蹓到學校食堂,摸著大麵盆,把裏邊的發酵的酵麵挖出來,團了團,放到火爐裏去烤。正當那兩隻小眼睛聚焦在火旁的酵麵上時,起床鈴響了,嚇得他一激靈,差點尿到褲子上。於是,囫圇著吞了下去,潛回宿舍,裝做剛睡醒,重新穿衣作無故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