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秋聽了這一夜的春雨,就生一夜的煩惱。那簷溜下麵一滴一滴的聲音,打在一隻花盆的花枝上,瑟瑟作響,好像那一滴一滴的雨聲,都打在心上,心裏那種難過,猶如刀割一樣。因為坐到深夜,兩隻腳既是很涼,那盞燈裏麵的油,也燒熬幹淨了。他覺一人靜坐到天亮,又能想出什麼道理,不如睡了吧。唐人道得好,春眠不覺曉,正是人貪睡的日子。何況小秋熬到夜深睡去,這更是在枕上睜不開眼來。睡意朦朧之中,仿佛聽得有同學的書聲,睜開眼來,人就突然地坐起。向窗外看時,兩廂對菜圃的窗子,已經開著,那??的細雨,雖然還是在半空裏飛舞,但是天色卻很明亮,想著時間已經不早了,披了衣服,就要下床。那齋夫狗子卻已悄悄走進來了,遠遠地就向著他搖了幾搖手,然後走近床邊來,低聲向他笑道:“李少爺,你不用忙著起來,剛才相公問我,我已經撒了謊,說是你不大舒服。相公哼了一聲,好像不大追問,你就睡吧。”小秋正也睡意很濃,於是伸著手打了兩個哈欠,又懶著身體睡下去了。
當他這樣貪睡的時候,春華卻已冒雨前來上學。她心裏也自念著,昨日一天,不曾來讀書,小秋或者會惦記的,今天來了,應該老早地讓他知道。因之,攤開書來,不住地高聲朗讀。往日自己的書聲一起,對麵窗戶裏人影子就露出來了。可是今天念過了幾十頁書,還不見對麵窗戶有什麼動作。她心裏想著:是了,他必然是‘因為我昨日沒有來,現在生了氣了。其實你這是錯了,我昨天所以沒有來的原因,也正就是為了你呀!心裏隻管打主意,口裏念著書,自然也就慢慢消沉下去,結果是連著蚊子大的聲音都不曾有。但是她的眼睛既不能射到書上,可也不肯不看別的,因之換了一個目的物,卻改著注視那對麵的窗戶。許久許久,那個窗戶洞裏,露出半截人身子來了:但不是小秋,乃是狗子。春華看到,這就有了主意了,當狗子提著開水壺。由院子裏經過的時候,春華便抬起手來向上舉了兩舉,表示一種要開水的樣子。狗子看到,就含著笑提著開水壺進來。春華道:“我也沒有聽到李少爺念書,他在屋裏嗎?”狗子道:“他不舒服,還沒有起床呢。”春華很愕然的樣子,睜了眼睛問道:“什麼?他不舒服?你怎麼不對相公說一聲?”狗子道:“相公沒有聽到他念書,曾問過我的,我說是病了。”春華道:“什麼病,身上發燒嗎?”狗子道:“我也沒有摸他身上,哪裏知道他發燒不發燒?”他說著這話,身子扭了一扭,因為手也跟著身子晃起來,壺嘴裏滴了幾滴到腳上。他喲了一聲,趕快將壺放在地上,笑道:“哈哈!李少爺沒有發燒,我這裏先要燒起泡來了。”春華跳著腳道:“死鬼,你叫什麼?”狗子腳上,穿了厚布襪子薛,縱然滴了一滴開水在上麵,卻也不燙,用手摸了兩下,就伸起淒來笑問道:“大姑娘要開水衝在哪裏?”春華道:“衝在……”她口裏如此說著,眼睛向桌上張望著,並沒有茶壺之類,遂笑道:“我不要了,你把開水壺提了走吧。”狗子心想這未免有點開玩笑,那樣盯著我要開水,等我把開水提來了,又說不用了,也沒有說什麼,自提開水壺走開。可是到了廚房那裏,一麵作事,一麵心中暗想:這件事,卻有些怪。昨天大姑娘沒有來,李少爺急得像熱石頭上的螞蟻一樣,起坐不安。今天李少爺沒有起來,大姑娘也是昏頭顛腦。她那樣小小年紀,莫非也有些什麼意思?哼!沒有這件事便罷,若有這件事,我在這裏麵,少不得揩些油水。他心裏打了這攆的算盤,過了一會子,又溜到小秋的屋子裏去。小秋拿了一本書,正在枕上看著呢。狗子走到床麵前低聲笑道:李少爺,你還不打算起來嗎?’小秋笑道:“難得先芻都知道我病了,我要借這個機會,安安穩穩地睡半天覺。你看,這樣連陰雨的天,起來也是悶不過,倒不如在床上睡著還舒服些。”狗子回頭看看,見門外並沒有別人,這才低聲笑道:“大姑娘一早就來了,倒問了你好幾回,我告訴她你病了。”小秋不由得臉上一紅,猛然間無話可以答複出來,頓了一頓,坐起來正色道:“她是個小姑娘,不知道避嫌疑,以為同學也像家裏人一樣。以後你少在她麵前說我。不但是我,就是別個同學,也不能提。知道的,以為師兄妹相處得很好,彼此有同硯之情。可是那不知道的,少不得就要從中生出是非來了。你伺候先生多年,難道還不曉得先生的家規是很嚴的嗎?”狗子聽說,心裏可就想著,這倒好,我沒有得賞,他還是豬八戒倒打一耙呢。便笑道:“我也是這樣說,師兄妹同硯之情總是有的。我也因為她熱心,我和你說說。”小秋道:“我也不睡了,起來吧。”他搭訕著起來穿衣服,就把這一番話頭牽扯過去。他漱洗完了,也不念書,教狗子泡了一壺茶,兩手捧著,坐在書桌邊,隻看窗子外的雨景。
菜園子裏那兩株梨花,已是謝了七八停,滿菜地裏都飄著白點子。但是地下那些菜蔬,經雨一番洗濯,都青鬱鬱的。在籬笆外,天空裏飄著半截垂楊,卷在細雨煙子裏,搖搖擺擺。有幾隻燕子,放開身後的雙剪,在樹邊飛來飛去。他想著兩句詩:“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但是那個落花的落字,又仿佛是惜字,自己卻解決不下來,要去問人。自己繼續地又想著,設若能娶到春華這樣人做老婆,那麼,細雨陰天,閨中無事,把這種風雅事提出來談談,那是多麼有趣!然而她有了個癩痢頭了。我們先生,真是有眼無珠,讀書明理,所為何事,這樣好的姑娘,會許配這樣一個女婿?竟是這樣糟蹋女兒!何必要她念書,糊裏糊塗坑死她就完了。天下事總是這樣不平,可惡可惡,可恨可恨!他心裏想著,那隻右手就情不自禁地“哄咚”在桌麵上捶了一下。這茶壺裏的茶,可是泡滿了的,碰得茶壺蓋直跳起來,桌子麵上濺了好些個水沫,便是麵前放的一本《文選》,也濕了大半本。自己這才醒悟過來,技著幹布將桌麵擦抹幹淨了。這就聽得春華在對麵屋子裏,放出書聲來:“試望平原,蔓草縈骨,拱木斂魂,人生到此,天道寧論?”這是江淹的《恨賦》呢。先生不是教她讀些《禮記》、《詩經》、》女四書)之類的嗎?這種六朝文章,怎麼也念起來了?哦哦哦!《恨賦》,她是取瑟而歌。哼,不必了,你是名花有主的,我病了,你會真有恨嗎?我不受你的騙,我不再受你的愚弄了。這種書聲,我不要聽了……可是那書聲,益發念得抑揚頓挫,一個字一個字地送進耳朵來,乃是。明妃去時,仰天歎息。紫台稍遠,關山無極;搖風忽起,白日西匿;隴雁少飛,岱雲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絕兮異域。這說的是漢明妃的事情,像那樣一個美人,嫁給了胡人,多麼可憐!那麼,紅頦薄命,千古一律,這怎能怪她?嫁癩痢小子,那決不是她的本意。一個女子,講了三從四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好了的親事。你叫她有什麼法子可以躲開?逃跑,往哪裏去?而且她這個女子,決不肯幹的;出家,太作孽了。那麼,隻有死。而且她這種苦處,還不許對人說,說了人家要罵不要臉的。隻有借人家酒杯,澆自己塊壘,念些古人傷感文字,來泄泄自己的不平。是了,惟其如此,所以她念《恨賦》,恐怕並不是先生教的,是她自己念的呢!這樣說,她未必是要念給我聽,我再聽下去,聽她再念什麼?
這樣一注意,“人生到此,天道寧論?”這八個字又送了過來。而且那人生兩個字一頓,天道兩字一揚,寧論之後,帶一個啦音,拖得極長,分明有疑問的意味在內。雖然隻是八個字,小秋聽了不覺心裏砰砰地動起來,覺得這裏麵有千言萬語都說不盡的苦惱。最後聽到她念出那“無不煙斷火絕,閉骨泉裏,”每個字都拖得極長極細,若斷若續,好像要念不出來。自己也不知是何緣故,一陣傷心。兩行眼淚,撲簌簌地直落下來。直等對過屋子裏,書聲完全都停止了,小秋兩手按了膝蓋,直著眼光,望了前麵,那淚珠還滴溜溜地滾下來。在他這樣出神的時候,那對過書房裏的書聲,也寂焉無聞了。小秋忽然醒悟過來,心想,她為什麼不念書了呢?莫非也哭起來了嗎?那是當然的,我聽她念書,還是這樣傷心,她自己念著哪裏還有不傷心之理?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她早也不傷心,晚也不傷心,何以單單是今天傷心起來了呢?大概就為的是今天她讀書打我的招呼,我不曾理她,所以她為了這一點小事,引起她的終身大恨來了。不過她已經問過狗子,知道我病了,何以還會傷心呢?難道我有點小毛病,她就這樣的不自在嗎?然而彼此相識還不久呢,照說是不會如此的呀!小秋心裏想著,那兩隻眼睛,便轉過來,由對菜園子的窗戶,改了向朝天井的窗子望著了,但是他自己老早為避嫌疑起見,把書桌倚著,縮進來了兩步,所以坐在書桌邊,看得到天井裏的樟樹,卻看不到對過的書房。但情不自禁地就走向窗戶邊來,這倒出於意外,春華並不是他理想中的情形,在那裏哭。她半截身子,都伏在窗沿上,一手托了頭在那裏出神,眼睛卻望著天井屋角上一方蛛蛛網。那網上粘了不少的水點子,好像在屋角上穿著一個珍珠八卦網子一樣。小秋見她的頭發,翻了新花樣,乃是將發束了小辮,在左邊挽了一個小圓髻,右邊卻是一條辮子由後邊橫了過來,烏膏似的頭發,在頂心裏,挖了一道彎曲的齊縫,前麵的劉海發,今天已剪得稀而且短,越顯出這粉團團的麵孔來。在那圓髻之下,垂著兩掛短小的紅穗子,她偏了頭,那穗子直垂著,配上她身穿的白底印藍竹葉的花布褂子,這一個姿勢,小秋認為幾乎是在畫圖裏了。在學堂裏,處處是要防備旁人注意的,當然,不便直接向春華打招呼。但是不打招呼就閃開去,那麼,她不會知道自己病好了,一定還要發呆的,還是站著等一會兒,讓她看了過來吧。他這樣想著,也就悄悄地走過來,伏在窗子上。他的原意是不想去驚動的,不料嗓子眼裏癢癢,突然地咳嗽起來,接連地幾聲咳嗽,把春華驚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