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自命不凡者在講道中故弄玄虛。雄辯的目的是給人教益和使人變得更優秀,所以演講者若懷有私心,便達不到這個目的。
A:那麼,先生,您剛去聽了不久前您曾想邀我一起去聆聽的布道吧?不過,我隻要能聽聽我們那個堂區的傳教士講道,也就滿足了。
B:我們那位傳教士的講道可把我迷住了,先生,您沒去,那才是一大損失。我還定了一個位置,以免錯失封齋期間的任何一次講道。那位傳教士真讓人佩服,您隻要聽過一次,對其他人的講道便再也不會感興趣了。
A:那我就更要注意別去聽他的講道,我可不願意讓那位傳教士使我對別人的講道統統不感興趣;相反,我倒在尋找這麼一個人,這個人使我對神的話產生偌大的興趣和重視,使我不管到什麼地方都更願意去聆聽。不過,既然我遭受了這麼大的損失,而您又正從這場美妙的講道滿載而歸,何不請您,先生,給我彌補彌補?求您了,請您給我們說說您還記得的講道內容吧。
B:用我的口來敘述會使這場講道大為遜色,連篇的珠璣妙語也會喪失殆盡;最好還是由布道人自己來對你們說……A:這是怎麼啦?他的構思、論證、主旨、組成他演講主體的那些基本真理竟然蕩然無存?您心裏居然沒有留下絲毫印跡?您是不是沒有認真聽講?
B:請原諒,我還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
C:怎麼,您是想讓我們三請囉?
B:不。可這是因為那些思想太精湛了,它們與細膩的表達手法關係那麼密切,以至當時它們讓人聽了入迷,過後卻不容易把它們記起來。即使你們把它們認了出來,換用別的詞語表達出來的東西也早已麵目全非,失去了原有的美和力量。
A:照這麼說,先生,這種美十分脆弱,隻要想碰上一碰,就會使它們香消玉殞。我卻更願意在演講中多一些血肉實體,少一些插科打諢。這樣的演講才能給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讓人更好地記住它的內容。要不是為了說服和教育,為了讓聽眾記在心裏,說那麼多有什麼用?
C:您這就非說不可了。
B:那好,那就說說我記住的內容吧。演講引用的經文是:Cineremtamquam panemmanducabam,《我像吃麵包一樣吃灰》。
對於聖灰日來說,能找到比這更妙的經文嗎?根據這段經文,他指出,今天,灰應是我們靈魂的食糧。接著,他在前言中令人心悅誠服地插入了阿爾特米西亞如何處理她丈夫遺骸的故事。他引用心的偏激之情,其深邃堪與拉羅什富科的《箴言錄》媲美。總之,在我看來,這是一件完美的作品。請問先生,您對此作何想法?
A:我怕和您議論這場布道,壞了您對它的高度評價。我們應當遵循《聖經》的教導,從布道者講解的每一條真理中獲取裨益,回避批判精神,以免損及教會神職的威望。
B:不,先生,您完全不用擔心。我並非出於好奇向您提出這個問題,我需要這個方麵的真知灼見,我想要紮紮實實地受教,這不僅是我的需要,還是其他人的需要,因為我的職業需要我去宣教。所以請您知無不言,不用怕因為提出反對意見引起我的不快。
A:這是您的要求,我恭敬不如從命。即從您的轉述來看,我認為這場布道並不高明。
B:何以得出這樣的結論?
A:您會明白的。在這場布道中,《聖經》經文的運用是錯誤的,他漠然和稚氣地轉引了一個非宗教的故事,從頭至尾充斥著自命不凡者毫無用處的故弄玄虛,這能是一次成功的布道嗎?
B:當然不。可我向您轉述的這次布道完全不像是這種性質的東西呀。
A:且慢,您會同意我這麼說的。當講道者選擇“我像吃麵包一樣吃灰”作為他宣講的主題時,他恐怕也隻是滿足於在這句經文和今天的宗教儀式之間找到了某種詞語上的關聯吧?在用它說明主題之前,他是不是該從理解這句經文的真實涵義是什麼做起呢?
B:是的,當然。
A:他是不是該進一步複述事件的始末,盡可能進而說明這篇聖詩的整個下文呢?在把它作為神的話語向公眾宣講之前,他不該檢查一下他要作出的解釋和本義是否相背嗎?
B:這倒是真的,可它與本義有什麼相背之處呢?
A:大衛,或不管這第一百零一首聖詩的作者是誰,在這裏講述了他的不幸遭遇。他說他的敵人殘酷地侮辱他,望著他倒在塵埃裏,倒在他們腳下,莫奈何(這裏用了一個詩歌的習語)吃了聖灰做的麵包,飲了摻有眼淚的水。在被他兒子阿布薩隆廢黜和迫害的大衛所做的控訴和一個基督徒,因為想到死亡和想要擺脫人世的肉體享受而往自己頭上拋灑塵土的謙卑行為之間有什麼關聯?
難道在《聖經》裏再無別的經句可引用了?耶穌基督、十二使徒和先知先覺們從來不曾講到過死亡?不曾講到過在上帝化解我們的虛榮的墳墓裏的遺骸嗎?《聖經》裏不是充滿了關於這一事實的許多動人形象嗎?即在《創世紀》中就有那樣的話語,那麼貼切,那麼自然,教會本身都常常選用,居然不配一個傳教士的青睞?難道他會出於虛假的挑剔不願經常提及聖靈和教會年複一年地不斷重複的某句經文嗎?為什麼偏把《聖經》中的這一條或其他各條十分合適的經文擱置不用,卻要去尋找一條並不適用的文字呢?標新立異實屬低級趣味,是一種盲目的嗜好。
B:您太激動了,先生,這句經文確實用得不合本義。
C:我認為,在覺得這些事物很美之前,先要弄清楚它們是否屬實。那麼布道的其餘部分呢?
A:其餘部分和那句經文屬同一風格。這一點,先生,您沒有發現嗎?講述一個如此可怕的主題,幹嗎非要做出討人喜歡的樣子呢?幹嗎要用痛苦的阿爾特米西亞的世俗故事去嘩眾取寵呢?這時應該大聲斷喝,應該直接描繪出死亡的種種可怖形象才是嘛!
B:我懂您的意思,您不喜歡俏皮話。可少了這種裝飾,口才還能有什麼呢?您難道想迫使布道者們全都像傳教士那樣樸實無華嗎?對付老百姓是需要如此,可上流社會中有教養的人情趣細膩,有必要將就一下他們的口味嘛!
A:您把我引到別的題目上去了。我本來想把話說完,給您說清楚這次布道的構想是何等低劣,不過我也隻剩下分段問題要說一說的了。我相信您自個兒也相當清楚導致我批評這次布道的原因是什麼。這個人以三點作為他整篇演講的主題。我們在分段的時候,應該分得簡單,分得自然。這種分段應是主題本身自然內涵的東西,它使主題更加明了,並安排素材,它很容易被人記住,也有助於我們記住其他內容。總之,它使我們看清楚主題的恢宏,以及它的各個部分的重要性。然而您在這裏遇上的那個人恰恰相反,他先是著力於使你們眼花繚亂,囉哩囉唆地向你們道出三句俏皮話或是三個謎,狡猾地把它們炒過來,炒過去。你們還以為在看他變戲法呢!這算是嚴肅莊重的態度,能讓人指望得到什麼有用的和重要的東西嗎?我們這就回到您剛才說的問題上來,您想問我是不是要把雄辯逐出講道台?
B:是的,我覺得您好像就是這個意思。
A:啊!那麼,雄辯又是什麼呢?
B:那是說話的藝術。
A:這種藝術除了把話說好沒別的目的?人們說話的時候就不抱任何意圖,為說話而說話嗎?
B:不,我們為取悅於人和說服他人演講。
A:先生,請您注意區分這兩種意圖:為說服他人講話,這是固定不變的目的;為取悅於人講話,這個目的卻不該常有。不過,說話者竭力取悅於人的時候,另外總有一個更為隱蔽的目的,而那個目的才是主要的。善良的人尋求取悅無非是要激勵正氣和其他美德,使德行變成樂事。追名逐利,尋求發跡的人想要討好則純粹是為了贏得能滿足其私欲或野心的人們對他的好感和器重。因此,即使是這個取悅的目的,最終仍隻是演講者尋求的一種說服的方式;他想取悅於人是為了給人愉快的感覺,而他給人愉快的感覺則是為了使人相信符合他的利益的事物。
B:您還是不能否認人們往往隻是為取悅於人而說話。世俗演說者就曾以此為目的。在西塞羅的演說裏,我們很容易看到他在為自己的名聲耕耘,難道因此就能說他並不相信伊索克拉底和狄摩西尼信奉的東西嗎?
古代的頌詞作者全都是這樣,他們考慮得比較多的是如何讓大家欣賞他們,而不是欽佩他們歌頌的英雄。他們為王公大臣歌功頌德,就因為他們歌頌得好,這種榮譽還會回歸到他們身上。這種名利欲在古希臘和古羅馬無論何時好像都是允許的。這種好勝心,使雄辯術日臻完善,才智之士在崇高的思想和偉大的情感中培養起來;這種好勝心還使我們看到古代一個個共和國的繁榮昌盛。這是雄辯賜予的景象,加上它對老百姓的影響力,使它令人讚歎,而這種景象和影響力又完善地造就了才智之士。我不明白大家幹嗎要去責備這種好勝心,甚至是表現在某些基督教演說家身上的這種好勝心,隻要在他們的演說中別出現不恰當的矯揉造作,它們無損於福音教義就行了。一種能激勵年輕人和造就偉大的傳道者的東西是不應該受到責難的。
A:先生,您把許多東西攪和到了一起,還是讓我們把它們梳理清楚,逐個兒看看該下怎樣的結論吧。尤其不能起爭吵的念頭。讓我們作為唯恐出現謬誤的人心平氣和地審視一下這類問題,一旦發現自己弄錯了便推翻自己說過的話。
B:這正是我準備做的,或者至少我相信自己會這樣做,您如果發現我有偏離這條規則之處,請予以糾正,我將十分高興。
A:我們暫且不提那些傳教士,到時候會說到他們的,就從世俗演說家們開始吧,這是您剛才舉了例的。您把狄摩西尼和伊索克拉底相提並論,就此而言,您錯怪了狄摩西尼。伊索克拉底是一個冷漠的演說家,他一心隻想細細琢磨他的思想和協調他的詞語,他並不太在意雄辯,而他的雄辯幾乎全部都用在遣詞造句上了。有人說他花了十年,還有人說他花了十五年時間來琢磨他那部《頌詞集》中的和諧複合句,這是一部述及希臘之所需的演講集,他對挽救共和國和反抗波斯國王的入侵可謂夠軟弱,來得夠緩慢的了。狄摩西尼反對腓力的演說則是另一回事。您可以在德尼斯·德·哈利卡納蘇斯的著作中讀到他做的關於這兩位演說家的比較,以及他指出的伊索克拉底的不足之處。我們在伊索克拉底的作品中看到的盡是些詞藻華麗,女人味十足的演說辭,精雕細琢個沒完沒了的和諧複合句,聽起來悅耳。狄摩西尼的作品卻富有煽動性,能激勵人、吸引人。他太深刻地感觸到祖國的利益,不可能再把時間耗費在伊索克拉底那樣的玩弄小聰明上了。
他的演說推理嚴密、言辭懇切,洋溢著一個心裏隻惦著偉大事業的人的高貴情感。他的演說每句話都在因為新的理由而得到擴展和加強,他用大膽獨創的感人肺腑的形象環環相扣,您在讀他的演說辭時不能不感覺到他對共和國的由衷的熱愛,因為這是激奮的自然天性本身在訴說。技巧是那麼完美,字裏行間不露絲毫痕跡,他的快捷和激烈無與倫比。您讀過朗吉努斯在他的《論崇高》裏論及他的文字嗎?
B:沒有。是不是就是布瓦洛先生翻譯的那部論著?它寫得很美嗎?
A:依我看,我敢說它超過了亞裏士多德的《修辭學》。那部《修辭學》雖說很美,卻有許多幹癟的告誡,稀奇古怪卻並不實用。因此,它對已經口若懸河的人們比較有用,可以提醒他們注意技巧規則,對開發辯才和培養真正的演說家效用不大。朗吉努斯的《論崇高》則為一條條告誡配上許多範例,使它們變得有血有肉。猶如譯者所指出的那樣,這位作者用崇高的方式來論述崇高,他激發想象,提高讀者的思想水平,培養讀者的情趣,教他們明智地區分古代著名演說家們的優劣。
B:什麼!朗吉努斯竟如此值得讚頌?嘿!他不是生活在奧勒利安皇帝和芝諾比阿的時代嗎?
A:是的,您知道他們的曆史。
B:那個世紀和上個世紀在高雅的風度上不是相距甚遠嗎?怎麼,您居然以為那個時代的作者會有高於伊索克拉底的情趣!確實,我無法相信這一點。
A:我自己也曾感到驚訝,可您隻要讀一讀朗吉努斯的作品就明白了。雖說他生活在一個腐敗的時代,他卻是以古人當榜樣成長起來的,在他身上幾乎看不出他那個時代的惡習影響。
我說幾乎沒有,因為還得承認,他用於贏取讚賞的心思畢竟多於使自己變得更有益於人的努力,而且,他很少把雄辯和道德聯係起來看,在這個方麵,他好似並沒有接受古希臘人,尤其是古希臘哲學家們穩重的觀點。不過,我們還得原諒他,在這個問題上,伊索克拉底雖說生活在一個比較好的時代,所作所為卻比他差多了。他這個缺點是可原諒的,還因為這是在一部專著裏,作者並不是在教育人,而是述及使人產生強烈印象、強烈感受的東西。我對您說到這位作者,因為他對您理解我想說的話將大有幫助:您能在他的作品裏讀到他描述的狄摩西尼可敬的形象,他轉述的極為精辟的引文;您還能讀到我給您講過的伊索克拉底的缺點。如果您不想費勁兒通過閱讀這兩位作者的作品去了解他們的話,那麼,讀一讀朗吉努斯的《論崇高》吧,這是最佳辦法了。讓我們且把伊索克拉底擱過一邊,先來談談狄摩西尼和西塞羅吧。
B:您把伊索克拉底擱在一邊,因為他不合您的心意。
A:那就讓我們來談談伊索克拉底,既然您還不能接受;讓我們用雄辯本身的規則,用古代最雄辯的作家也就是柏拉圖的感覺來評價他的口才。先生,您信不信柏拉圖呢?
B:他有理,我就信,我不盲目信從任何大師說的話。
A:記住這條原則,這也是我的要求:隻要您不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任何偏見所左右,理性很快就會讓您信服的。因此,既不要信從伊索克拉底,也不要信從柏拉圖,而是靠明確的準則去判斷他們的優劣。您不能否認,雄辯的目的是讓人信服真理和美德。
B:我不同意這種說法,這是我已經對您否認過的。
A:這也正是我要給您證明的。雄辯,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或許可以以三種方式來理解:1.作為使人們信服真理和變得更加優秀的藝術;2.作為純藝術,惡人和好人都能使用,因此,猶如使人信服公正和真理,它也能被用來使人相信謬誤和不公正;3.最後,作為一種藝術,還能為當事人用來取悅於人,贏得名譽和財富。請在這三種理解方式中做出取舍。
B:我認為這三種理解都能成立,您對此有何高見?
A:且慢,下文自有分解。我給您把話說清楚,把您引向我的目標,您就會滿足了。在關於雄辯的這三種理解方式中,您大概會讚成第一種吧?
B:是的,第一種最好。
A:那第二種呢,您對此做何想法?
B:我發現您這就來了,您想詭辯。第二種該受到指責,因為演說者錯誤地把雄辯用於讓人信服不公正和謬誤。惡人的雄辯就其本身而言沒錯,可由他的雄辯帶來的後果卻是有害的。不過,我們該討論的是雄辯的規則,不是該把它用來幹什麼,請您不要離開我們的實質問題。
A:如果您能費心聽我往下說,您會發現我沒有偏離正題。因此,您指責第二種方式,為了去除任何歧義,您指責雄辯的第二種用途。
B:對,您講得很確切,我們這就意見一致了。
A:那麼雄辯的第三種用途,即力圖用話語取悅於人以求得名譽和財富,對此您做何想法?
B:您已經知道我的想法,我沒有改變。雄辯的這一用途我覺得也無可非議,因為它激勵好勝心,使才智之士臻於完善。
A:努力使才智之士臻於哪種類型的完善?假如您需要組建一個國家,或者一個共和國,您想讓大家在哪些方麵完善起來?
B:在所有能使他們變得更加優秀的方麵。我要使他們成為好公民,對公眾利益充滿熱情。我希望他們在戰爭時期能奮起保衛祖國,在和平時期善於讓人遵紀守法,知道如何治家,耕耘或請人耕耘他們的土地,用美德教育他們的子女,喚起他們的宗教情感,並且根據地方需要從事商貿和用心學習於生活有用的知識。在我看來,這也就是一個立法者的目標了。
A:您的看法十分正確,也十分穩妥。所以您希望公民們以遊手好閑為不齒,致力於十分嚴肅的事務,並且始終熱心於公眾利益囉?
B:是的,當然。
A:您將摒棄其餘的一切?
B:我將摒棄。
A:您將隻允許為健康和力量而進行的體格訓練?我不說體態的美,因為這種美對發育良好的體格是健康和力量的自然結果。
B:我將隻允許這樣的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