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1 / 3)

死人定律

如果你是個活人,你當然會死掉。

如果你死掉了。

你當然就是一個死人。

如果你是一個死人,你當然就是一個廢物。

一個連你自己都無法否認、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不折不扣的廢物。

但你也許沒想到,對另外一個活人來講,你的用處可大著哩。

屍體定律

也許你更沒想到,死人和屍體並不是同一個東西。

死人是廢物,但屍體卻不是。

尤其在那官軍與流寇胡亂相殺的明朝末年。

您瞧,這兒有個新埋的墳堆,土覆得鬆鬆的,埋得可粗糙。

請別見怪,如今本來就是一個粗糙的年代,許多人靠吃石頭過日子,您還想怎麼樣呢?

您再瞧,那太陽可不慢慢沉下去了?

天空混濁得宛如一塊油漬漬的大抹布,在這鳥不生蛋的陝北黃土高原上,沒有一件東西是清爽的,朔風卷起帷幕一般的塵沙,鋪天蓋地,狂吼怒吟,直若千萬個小鬼正在搬演“蹦子戲”。

那鬆垮垮的墳堆,越發顯得猙獰陰森,好像死人的手隨時都會伸出來似的。

卻就在這當兒,隻見一團畏畏縮縮的人影,顛兩步退一步的挨近前來,渾身發著抖,“噗”地一下跪倒在墳堆前,磕了三個響頭,繼而喃喃自語:“好兄弟,我……我不認識你是誰……但請你行行好,借個東西讓我用一下,我將來一定給你多燒點紙錢,讓你在地獄裏也能過得闊綽一些……”

祝禱完畢,就想動手挖墳,卻忽又想起了什麼,又磕了三個頭。

“好兄弟,在下姓薑名小牙,乃‘闖王’麾下士卒……以後如果有什麼需要,咳咳,盡管來……盡管來找我……”

薑小牙胡言亂語了一大套,硬起頭皮,像狗一樣的伸手猛刨,沒幾下就把墳堆剛開,露出了埋在裏麵的屍體。

“好兄弟,得罪了!”

薑小牙反手拔出佩刀,閉起眼睛,咬緊牙關,狠狠一刀斬下,那死人的頭顱當即跳了兩跳,像顆海龜蛋似的骨碌碌滾了出來。

薑小牙捧寶般捧起人頭,裝入腰間的袋子裏,又朝墳堆磕了十幾個響頭,這才沒命的奔入黑暗之中。

混蛋總是有兩個

薑小牙牙剛跑掉不久,反方向卻又奔來一個人,隻見他體格肥胖,身穿官軍號衣,大約是此刻正奉命圍剿流寇的“大明”部隊中的一員。

這人二話不說,直奔墳塚,但猛然看見土堆已被人挖開,立刻大叫了聲:“來晚了一步!他奶奶的熊!”

他撲倒在屍身上伸手亂摸,不管怎麼摸就是找不到死人的腦袋,不禁氣得踢了屍體一腳。

“王八蛋!連自己的頭都保不住,你吃糞長大的啊?”。

他喪氣的舉步離開,向前顛蹲了十來步,忽然腳下一絆,差點摔了個狗吃屎,低頭看去,竟又是另一個墳堆。

“天無絕人之路嘛!”

他興奮的嚷嚷,馬上雙膝跪倒,叩首不迭。

“好兄弟,在下李滾,乃‘大明’左都督曹變蛟麾下士卒……想借你的身體用一下,萬勿見怪!”

言畢,一陣狠刨,將屍體挖了出來,卻不由又發一聲慘叫:“晦氣!怎麼是個女的?”

李滾頹然坐倒在地,抱著頭思索半日,終於想起了一個人,不禁大拍一下手掌。

“對!就去找他!”

翻身站起,將那具女屍扛上肩膀,挪動臃腫的身軀,費力的朝土坡底下的小鎮奔去。

廢墟裏的怪工匠

本來也許是個人煙稠密的小鎮,但如今用“斷垣殘壁”來形容,都還嫌太過美化了一些。

官軍、流寇在黃土高原上的廝殺,已進行到第七個年頭,若以人類最愛幹的事情來做比喻,就好像一男一女在床上激烈纏綿了七年之後,您能想像那張床變成了何等模樣嗎?

大概隻能這麼說,所謂的“人類文明”早已不剩半點痕跡了。

當李滾扛著女屍走在鎮上唯一的一條大街上的時候,心頭止不住直冒吃痞。

沒防著,驀然一陣北風刮過,吹得一間廢屋的門板“砰”地一響;或是古井裏“吱”地一聲,竄出一頭比貓遠大的老鼠,嘴裏兀自叨著一塊取自不明物體的爛肉。

“我的媽呀!”

李滾打著哆嗦,雙腿發軟,從胸腔內擠榨出來似的叫喚:“老糞團!你在哪裏?”

淒厲的呼喊在廢墟中回蕩,每一聲都牽出上百個回音,使得李滾的膀胱隱隱發出憋尿懲了二十三天的痛楚。

李滾正想打消尋人的念頭,逃回營去抱著棉被發抖,卻忽聽一個人語傳自腳下:“你奶奶的踩著我幹嘛?”

李滾俯首一望,隻見腳下的瓦礫之中竟躺著一名渾身腥臭、酒氣醺天、虱子已爬滿了麵頰的糟老頭。

“你是哪一邊的?”

被喚做“老糞團”的糟老頭從喉嚨裏打了個比屁還臭的嗝兒,仰臉瞄向李滾。

“我是曹都督手下的官兵。”

“唉,倒楣!”

老糞團悶哼一聲。

“你們官軍的生意比流寇難做百倍!”

李滾陪著笑臉。

“決不讓您老吃虧。”

邊說邊從懷裏掏出五個大饃饃。

老糞團當即眼睛一亮,伸手搶過罕見的食物。

“好,說吧,有什麼問題?”

李滾把肩上女屍摔到地下。

“就是這個問題。”

老糞團揪了屍體一眼。

“女的?唉,你麻煩大了!”

“千萬拜托您老施展妙手,”李滾鞠躬哈腰不迭。

“幫我修理一下。”

雞與蛋的方程式

“你們那曹都督一定要見全屍?”

老糞團不以為然的搖晃著腦袋。

“對啊,傷腦筋!”

李滾頹喪的回答。

“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是流寇!”

一縷星光灑在愁眉相對的兩個人的臉上,李滾使勁揉了揉鼻尖。

“人家‘闖王’隻要見到首級就算數,咱們偏偏要上繳整個屍體……唉,日子怎麼過喲?”

老糞團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咱們陝北雖不是天堂,但往昔的歲月總算還有吃有穿、有說有笑。自從七年前,你們官軍來了之後,你們看看,這個地方變成了什麼樣子?”

“陝北人不造反,官軍當然不會來!”

“朝廷腐敗,民不聊生,不造反難道等死不成?你曉不曉得,咱們這兒的老百姓有多少人是吃石頭死掉的?”

“唉,老爹,誰對誰錯,我也搞不清楚,”李滾無奈承認。

“我隻知道我們奉命前來圍剿流寇,每一次戰役過後,每人便至少得繳上一具敵屍……

咱們偏又打不過流寇……”

“隻好濫殺百姓充數!”

老糞團冷笑道。

“搞到最後,老百姓隻要一看見官軍的旗幟,就像騾馬一般的奔逃無蹤。‘流寇如梳子,官軍如篦子’,真是一點都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