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王紹恒,你,你也想把我捆起來送給日本人麼?”
王紹恒垂著頭,喃喃道:
“不……不是我要捆,是……是你自己說的!我……我……我也是沒辦法!”
孟新澤又說:
“老王,還記得二十七年六月的那樁事麼?”
王紹恒怔了一下,馬上想了起來,二十七年六月,偽軍旅長姚伯龍到戰俘營招兵買馬,他曾和孟新澤肩並肩站在一起,做了一回頗具英雄氣的選擇。那時,他們還沒到閻王堂來,戰俘營在徐州西郊的一個村莊上。一大早,哨子突然響了,日本人招呼集合,弟兄們站在一座破廟門前的空場上”聽姚伯龍訓話。姚伯龍把蔣委員長和武漢國民政府大罵了一番,又大講了一通中日親善的道理,然後說:“願跟老子幹的,站出來,不願跟老子幹的,留在原地不要動。”大多數人都站了出來,他看了看孟新澤,見孟新澤沒動,自己也沒動。
為此,他一直後悔到今天。
後來,他無數次地想,他當時的選擇是錯誤的。他不應該留在原地,而應該參加姚伯龍的隊伍,在隊伍裏,逃跑的機會會很多。他當時懾於孟新澤的威嚴,逞一時的硬氣,失去了一次逃生的機會。
是孟新澤害了他。
這一回,他不能再這麼傻了,暴動已經失敗,不把孟新澤交出來,日本人決不會罷休的,為了自己,也為了這幾百號弟兄,必須犧牲孟新澤!
他怯怯地看了孟新澤一眼,吞吞吐吐地說:
“過去的事,還……還提它幹啥!”
孟新澤卻道:
“我想讓你記住,你老王曾經是一條漢子!現在,我還希望你做一條英雄好漢!我姓孟的不會推脫自己的責任,可我勸你好自為之,多少硬氣點!”
王紹恒突然發作了,直愣愣地盯著他,粗野地罵道:
“硬你娘的屌!你他媽的少教訓我!不是你,老子不會到這兒做牲口,不是你,老子不會走到這一步!明說了吧,地麵上究竟有沒有人接應,我他媽的都懷疑!”
“對!這狗操的坑了咱們!”
“別和他羅嗦了,先捆起來再說!”
“捆!”
“捆!”
王紹恒和他身邊的七八個人將孟新澤扭住了。他們不顧孟新澤一隻胳膊已經受傷,不顧孟新澤痛苦的呻吟,硬將他按倒在潮濕的地上。
孟新澤被這侮辱激怒了,本能地掙紮起來,身子亂動,腿亂踢,嘴裏還喊著:
“弟兄們,別……別上他們的當!我們當中有……有人告密!”
有人用腳狠狠踢他腦袋,有人用手捂他的嘴,他怎麼掙也掙不脫那些牢牢壓住他的手和腳。他大口喘著氣,被迫放棄了重獲自由的努力。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有人在和這幫人交涉。
“放了老孟吧!這事也不能怪他,他也沒逃出去麼!”
“是呀,何化岩他們混蛋,與老孟沒關係!”
然而,交涉者的聲音太微弱,太微弱了!他們已很難形成一種威懾的力量。
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他突然明白了人的陰險可怕!人,實際上都是狼!在某種程度上,比狼還要凶,還要狠,還要毒!人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自己的同類全剁成肉泥!他是上了他們的當了,他完全沒有必要為他們做什麼犧牲。
撤到東平巷以後,他就想到了這場悲慘事件的收場問題。他確乎想過挺身而出,為弟兄們承擔起這沉重的責任。他不怕死,早就準備著轟轟烈烈死上一回。為救弟兄們而死,死得值!
現在,他覺著自己受了侮辱,他後悔了,他不願為麵前這幫想置他於死地的混蛋擔什麼責任了!他想”倘或日本人問他的話,他一定把這幫混蛋全扯進去——包括王紹恒!這幫混蛋沒有資格,沒有理由活在這個剽悍的世界上。
巷道裏越來越亂,那幫急於向地麵上日本人討好的家夥顯然已控製了局勢,有人跳到他曾經站過的煤車皮上發表講話,要求弟兄們把那些殺死過礦警和日本人的弟兄指認出來。關在工具房裏的五個日本人和十幾個礦警被那些家夥放了。他聽到一個剛剛被鬆了綁的礦警頭目在叫:
“弟兄們,不要怕,隻要你們走出礦井,向地麵的皇軍投降,兄弟我包你們無事!兄弟我叫孫仲甫……”
突然響了一槍。
那個剛剛跳到煤車皮上的孫仲甫被擊斃。
“誰開的槍?”
“抓住,抓住他!”
“哎喲,不……不是我!”
“砰!”
又是一槍。
充塞著肮髒生命的巷道裏鼓噪著生命的喧叫,那些喧叫的生命在絕望與恐怖中衝撞著,傾軋著……
巷道裏更加混亂。
沒人敢往那煤車皮上站了。
孟新澤一陣欣喜,他看到了一線希望:並非所有人都想向日本人投降,真正的男子漢,不願屈服的生命還頑強地存在著!
淚水從眼眶裏湧了出來。
聚在孟新澤身邊的那幫卑鄙的家夥已發現了潛在的危機,他們拉起孟新澤,把他往原來關押礦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門口推。
工具房門前突然擠過來幾個人,為首的是耗子老祁和田德勝,老祁提著把煤鎬,田德勝手裏抓著杆槍。
田德勝攔住了王紹恒:
“把姓孟的這王八交給我!”
王紹恒說:
“先關起來,先關起來!”
田德勝又犯了邪,抬起手,惡狠狠打了王紹恒一個耳光,破口罵道:
“王紹恒,你他媽的充什麼聖人蛋!在這地方能輪得到你說話麼?現在,弟兄們推舉老子去和日本人談判,老子要把姓孟的押到井口去!”
王紹恒愣了,畏畏縮縮往後退,他有些惶惑,他不明白,究竟是誰推舉了田德勝作談判代表?這刻兒,一切都亂糟糟的,誰能代表得了誰?
人類自己製造出來而又製約著人類自己的一切秩序,在這裏都不起作用了。權威已不複存在了,野蠻的生存競爭的法則最大限度地支配著這幫絕望的人們。每個人都有權力宣稱他代表別人。而每個人實際上都隻代表他自己。
在這種時候,每條生命的主人隻能對他自己的生命負責。
王紹恒是最聰明的,他不再去和田德勝爭執,悄悄退縮到人群中,耳朵又支了起來,鼻子又嗅了起來。他要判明那些危險的氣息,迅速躲開去。從田德勝凶光畢露的臉膛上,他想到了僥幸逃生後的漫長日子。他不能做得太過分,不能落得一個張麻子的下場。
扭著孟新澤的幾個家夥都在和田德勝爭:
“你是什麼人,你憑什麼代表我們?”
“對,誰推舉了你?”
“反正我們沒推舉你!”
“揍!揍這王八蛋!”
田德勝將小褂一扒,露出了厚實胸脯上的凸暴暴的肌肉,大吼著:
“揍!來呀!爺爺倒要瞧瞧,誰他媽的敢揍爺爺,不孝順的東西!”
惡毒地一笑,手一揮:
“老祁,老周,你們都給我上,繳了這幾個小子的械,把他們也送給日本人去!”
田德勝話音未落,一場混戰旋又開始了,雙方扭到一起,拳打腳踢,亂成了一鍋粥,叫罵聲,哭喊聲和肉與肉的撞擊聲響成一片。
在混戰之中,田德勝、老祁一幫人將孟新澤搶到了手。他們撇開手下那幫依然在混戰的弟兄,拖著孟新澤沿著東平巷向外走了幾十米,而後,鑽進了通往二四二O煤窩的上山巷子。
孟新澤這才明白了他們的意圖,不無感激地道:
“老祁,老田,今日可多虧了你們……”
田德勝道:
“別說這些沒用的屌話了!快!找個地方貓起來,別讓那幫王八蛋發現了!”
老祁也說:
“對,快,貓起來,從現在開始,你不能露麵了!日本人不殺你,那幫雜種也得殺了你!”
“走!咱們快走!”
他們爬上山,穿過二四二O煤窩,來到了老祁和田德勝曾摸過的老洞前。
田德勝道:
“老孟,你就躲在裏麵不要出來,我和老祁還是出去,日本人不會把我們都殺了的,他們要的是煤,不是屍體。隻要我們再到二四二。窩子下窯,我們就來找你,給你送吃的,不論是一天、兩天,還是三天、五天,你都得挺住,千萬不要自己出來!”
孟新澤摟住田德勝哭了:
“老田,好兄弟!我對不起弟兄們!你……你一槍打死我吧!”
田德勝狠狠打了孟新澤一個耳光:
“姓孟的,別他媽的這麼沒出息!你狗日的是條漢子!不因為你是條讓老子佩服的漢子,老子才不救你哩!”
老祁也說:
“對,就是死,咱們也得死得硬硬生生!你要真這麼窩窩囊囊地死了,就是個孬種,我姓祁的也要咒你!”
孟新澤道:
“可我躲在這裏,這四百多號弟兄怎麼辦?你們怎麼辦?”
老祁道:
“這你不要管!車到山前必有路,你沒看到那幫混蛋已經打算向日本人投降了麼!他們的狗命才用不著咱們操心哩!”
“真的哩,這年頭誰能顧得了誰?”
田德勝也說。
孟新澤不禁想起了工具房門口的一幕,長長歎了口氣,最終被老祁和田德勝說服了。
老祁和田德勝雙雙告退,臨走時,二人又把身上的小褂脫了下來,交給了孟新澤。老祁手中的煤鎬也留下了。
老祁又說:
“餓得受不了的時候,小褂也能吃!”
孟新澤沉重地點了點頭,他猛然明白了他麵臨著一個比死更困難的問題,那就是活下去!
井上?哦,井上沒暴動。想想唄,探照燈亮著,崗樓、哨卡上的機槍支著,井上手無寸鐵的弟兄哪個敢動?!遊擊隊又沒有來,硬著頭皮往外衝,那不是白送死麼!井上兩個戰俘營都沒人動,這事我知道。
天亮以後,日本人開動絞車,將一塊貼著告示的牌子掛在罐籠裏,放到了大井下口,敦促暴動的戰俘們投降。告示上說:隻要戰俘們保證井下礦警和日本人的生命安全,並交出暴動的領導人,日本皇軍寬大為懷,既往不咎。井下大多數人早已準備投降,一看到這告示,馬上動作起來,要把那些積極參加暴動的骨幹分子抓起來。結果,又一場慘禍發生了:一個不願意向日本人投降的硬漢子,把井下的炸藥房給點爆了……